“好了,效果可以了!”音响师的声音从控制台传来,打破了这私密的回声循环。
校园歌手大赛的彩排安排在放学后。我作为学生会干事,被分配去测试体育馆的音响效果。巨大的空间里空空荡荡,没有开顶灯,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和窗外透进的暮光,将高高的穹顶和成排的座椅晕染成一片沉静的深蓝。空气清凉,带着淡淡的、类似游泳池的消毒水味和旧木地板被岁月浸润后的气息。
音响师在调音台上忙碌,手指拨动推子,指示灯明明灭灭。他递给我一个手持麦克风,指了指场地中央:“去那儿,随便说点什么,或者喊一声,我们需要测回声和混响。”
我握着那支冰凉的、金属质感的话筒,走向聚光灯本该打下的中心点。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,一步,一步,被放大了,显得格外孤单。走到那里,站定。四面八方是无尽的、倾斜向上的黑暗,那些座椅像沉默的观众,隐在阴影里。
“测试,一、二、三。”
我的声音通过音箱传出来,变得陌生,低沉,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轻微失真。它向前方、向高处扩散出去,撞在远处的墙壁和穹顶上,然后……回来了。
不是立刻,是延迟了一点点。一个模糊的、衰减了的“三——”,像幽灵般贴在我原本声音的尾巴后面,幽幽地飘了回来。那不是简单的重复,是被空间改造过的声音,失去了原有的清晰和力度,变得空旷,柔软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惆怅。
“再大点声,喊一句!”音响师在远处喊。
我吸了一口气。不是为了测试,而是突然被一种莫名的冲动攫住。我对着眼前无边的黑暗,用尽全力,喊了一声:
“喂——!”
声音冲了出去,饱满,短促,带着少年人嗓音里全部的清亮和未经修饰的力量。它像一颗石子,被奋力投进一片看不见的、深不可测的湖泊。
然后,是等待。
十分之一秒?或许更短。但在这绝对的寂静与专注的聆听中,那等待被拉长了。
回声来了。
“喂——哎——哎——”
它被拉长了,变形了。声调变得平缓,甚至有些婉转,仿佛经过了漫长旅途而疲惫。力量消散了,只剩下一个声音的轮廓,一个淡淡的影子,从四面八方,主要是从高高的穹顶,缓缓降落下来,将我笼罩。它不是一声,而是层层叠叠的、逐渐微弱下去的余韵,像水波一圈圈荡开,最终消失在座椅的绒布和阴影里。
我站在原地,被自己的回声包裹。那一瞬间,感觉非常奇异。我发出的声音,这个此刻“我”存在的证明,被这个巨大的物理空间吞下,咀嚼,然后又以一种陌生的、被时间打磨过的形态,归还给了我。仿佛有两个“我”,一个在此时此地呼喊,另一个,在极短暂的延迟后,从空间的尽头,用悠远而模糊的语调,做出回应。
我又试了几次。轻轻哼了一小段没有歌词的旋律。音符飞出去,回来时,变成了零散的、漂浮的片段,带着一种空灵的、非人间的质感,像教堂唱诗班遥远的和声。我拍了拍手掌,清脆的击掌声,返回时变成了细雨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,一片模糊的、潮湿的喧响。
这个空间在与我对话,用一种只有它才懂的、关于延迟、反射和衰减的语言。它把我的“此刻”,变成了一个可以被短暂储存、并扭曲回放的“过去”。我像个孩子,沉迷于这种与建筑本身的游戏,测试着声音的边界,也测试着自己在这个巨大容器中的存在感。
“好了,效果可以了!”音响师的声音从控制台传来,打破了这私密的回声循环。
我关掉麦克风。寂静重新涌上,比之前更加厚重,仿佛刚才那些声音的往返只是一场幻觉。我走回控制台,脚步依然有回音,但不再那么引人注意。
将话筒交还时,指尖冰凉。离开体育馆,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真实、直接、没有回响的声音——风声、蝉鸣、远处的车流。但我的耳朵里,却仿佛还残留着那被穹顶拉长、变形的“喂——哎——哎——”。那声音不属于任何语言,它只是我与一片空旷,一次短暂而私密的、关于存在与消逝的物理对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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