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尘埃，最终会落在我们的课桌上，头发上，摊开的书页间。它们是这间教室，这座学校，乃至我们此刻青春的一部分，最轻盈、最沉默、也最无所不在的注脚。

早读课。六点五十的太阳还带着惺忪的橘红，斜斜地从东窗切进来，在教室里投下大片明亮得近乎透明、边缘锐利的光域。空气清冷，弥漫着隔夜打扫后的淡淡漂白水味，以及新一天书本纸张特有的、微酸的油墨气息。

班主任还没来，只有班长站在讲台上领读。整齐却难免有些拖沓的读书声，像一波波疲惫的潮水，冲刷着清晨的寂静。我捧着语文课本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游离，最终，落在了那道光柱里。

光柱本身是空的，却又满满当当。

因为尘埃。

平日里看不见的它们，在此刻无所遁形。亿万颗微小的颗粒，在斜射的、强烈的晨光中被骤然照亮，像忽然获得了生命，在空气中悬浮、游弋、沉浮。它们并非静止，而是在一种缓慢的、近乎催眠的布朗运动中，无规则地舞蹈。有的急速上升，仿佛被无形的热气托起；有的悠然下沉，带着宿命般的从容；更多的，是在光柱中央那片最亮的区域里，漫无目的地打着旋，互相避让，又偶尔碰撞。

我放下书，着了迷似地看着。

这哪里是尘埃，这分明是一个宇宙。

每一颗被照亮的微粒，都是一个独立的星球，拥有自己的轨迹和速度。光柱就是它们的星系，边界分明，内部却充满混沌的运动。那些急速上升的，是年轻的、充满活力的彗星；缓缓下落的，是衰老的、走向归寂的红巨星；而那些漫游的，则是数目最为庞大的、平凡的恒星，构成了这片微光星海的主体。

读书声还在耳边回荡，但我仿佛已经听不见具体的内容。我的全部感官，都沉浸在这个被晨光意外揭示的微观宇宙里。这个宇宙与黑板上的名言警句无关，与考卷上的中心思想无关。它只关乎物理法则下最单纯的悬浮与运动，关乎光与物质相遇时那瞬间的显形。它如此盛大，又如此寂静；如此喧嚣（如果想象那些微粒有声音），又如此漠然。

一道影子掠过——是前排同学起身去交作业。他的身体短暂地切断了光柱。那一瞬间，尘埃的宇宙剧烈地扰动起来，被气流裹挟着，疯狂地旋转、升腾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星际风暴。等他走过，光柱恢复，尘埃们渐渐平息，重新进入那看似无序却自有韵律的舞蹈。刚才的风暴，对它们而言，或许就是一次宇宙尺度的灾变。

我试着轻轻呵出一口气，向着光柱。白色的水汽混入，尘埃的舞蹈立刻变得更加狂乱、模糊，无数“星球”的轨迹被打乱，交织成一团混沌的星云。几秒钟后，水汽消散，尘埃们再次慢慢寻回各自的节奏。我的一个无意识的动作，竟然成了这个微观宇宙一次短暂而剧烈的纪元更迭。

这念头让我感到一丝微凉的震撼。我们呼吸，动作，交谈，都在不断地扰动这个看不见的尘埃宇宙。每一刻，都有无数这样的微观世界在我们身边生灭、扰动、重组。而我们浑然不觉。只有当一束特定的光，在一个特定的角度，照进一个特定的清晨，我们才得以窥见这永恒存在却常被忽略的背景噪声，这世界最底层的、无声的骚动。

班主任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。读书声不自觉地提高了些，变得更整齐、更“正确”。我收回目光，重新捧起课本。阳光依旧灿烂，光柱依旧耀眼。但我知道，只要我侧过头，就能看见那个悬浮的、拥挤的、永不停歇的微光宇宙，正在这朗朗书声的帷幕之后，自顾自地盛大演出。

那些尘埃，最终会落在我们的课桌上，头发上，摊开的书页间。它们是这间教室，这座学校，乃至我们此刻青春的一部分，最轻盈、最沉默、也最无所不在的注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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