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我知道，当黑夜再次降临，当所有灯火被规章掐灭，它还会在那里。不急不缓，不增不减，亮着。为黑暗本身作注，也为所有在黑暗中尚未合上的眼睛，提供一粒微小的、绿色的、永恒的锚点。

宿舍楼的熄灯哨像一把铡刀，“咔嚓”落下，切断所有光亮与声源。十点半，整栋楼被抛入一片由规章铸造的黑暗与寂静之中。窸窣的洗漱声、压低的谈笑、床板的微响，都迅速沉入地底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膨胀的、嗡嗡的静谧，仿佛建筑物本身在呼吸。

我没有立刻睡着。上铺传来均匀而轻微的鼾声，对床的家伙在磨牙，远处水管偶尔传来空洞的滴水声。但这些声音，反而衬得黑暗更加深重。我睁着眼，望着头顶那片虚空，直到眼睛适应，才勉强分辨出天花板的轮廓。

然后，我看见了它。

在门框上方，靠近天花板的位置，有一个小小的、方形的绿色光点。是应急灯。它一直就在那里，白天淹没在日光里，毫不起眼。只有在此刻，当绝对的黑暗统治一切时，它才显现出来。

那光不是用来照明的，太微弱了。它是一种标识，一种承诺。幽绿，稳定，不带一丝暖意，像深海中某种远古生物的眼眸，静静地悬浮在黑暗里。我凝视着它。光点很小，但在纯粹的墨黑背景上，却显得无比清晰、坚定。它不闪烁，不摇曳，就那么恒常地亮着，仿佛从时间的起点就亮在那里，并将持续到终点。

我的目光被它吸附住了。在这片由睡眠和规章共同制造的黑暗里，这抹幽绿是唯一的坐标，唯一的“非睡眠”状态的存在证明。它不是为了驱散黑暗（它根本做不到），而是为了标记黑暗，在虚无中划定一个微小的、安全的据点。它说：此处仍有光，即便微弱；此处仍有“醒”，即便众人都已“眠”。

忽然，走廊尽头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，大概是巡夜的老师或舍管。脚步声缓慢，规律，由远及近。经过我们门口时，略作停顿。那一瞬间，我与门外那个醒着的世界，仿佛只隔着这扇薄薄的门板，和门上这抹幽绿的光标。脚步声又响起，渐渐远去，消失在楼梯方向。

一切重归寂静。只有那绿色的光点，依旧如初。它目睹了这段插曲，但沉默不语。它不属于睡眠者的梦境，也不完全属于巡夜者的清醒现实。它处于一个中间地带，一个阈限空间的灯塔。它照着空无一人的走廊，照着紧闭的房门，照着所有沉入睡眠或假装睡眠的年轻躯体，以及那些在黑暗中依旧睁着的眼睛。

我想起物理课上说的，有些光，人眼不可见。那么，这抹幽绿，是否也照出了某些白日里看不见的东西？比如，黑暗中生长的寂静，比如，少年人无名的思绪，比如，这集体生活框架下，每个人那份薄薄的、独自面对黑夜时的自己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睡意终于漫了上来。眼前的绿光开始模糊、扩散，像一滴掉进水里的绿色墨水。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，那光点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——或许只是我眼皮的颤动。

第二天早晨，阳光灿烂。我起床，穿衣，抬头看了一眼门框上方。那个绿色的小方块，在明亮的晨光中，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、塑料外壳的小装置。昨晚那抹幽深的、充满存在感的绿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但我知道，当黑夜再次降临，当所有灯火被规章掐灭，它还会在那里。不急不缓，不增不减，亮着。为黑暗本身作注，也为所有在黑暗中尚未合上的眼睛，提供一粒微小的、绿色的、永恒的锚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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