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盏只为声音而亮、不为任何人停留的灯。这似乎,也是一种微小而确凿的哲学。

生物实验楼的地下室,有一间存放淘汰仪器和旧模型的储物间。平时铁门紧锁,只有每月的资产清查才会打开。门边墙上,装着一盏声控灯。
那天,我作为课代表去实验楼送还多余的培养皿。路过地下室楼梯口时,怀里的塑料筐不小心边缘蹭到了墙壁,发出“嘎”一声不轻不重的摩擦声。
“啪。”
头顶那盏声控灯,应声亮了。
不是缓缓亮起,是那种老式灯泡被突然接通电流时的、干脆的“啪”一声,然后毫无过渡地,洒下了一片昏黄但稳定的光。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惊了一下,停住脚步,站在了楼梯转角这片突然被照亮的区域。
灯光不算亮,勉强驱散了地下室的幽深,却让周围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。它照亮了那扇紧闭的、漆皮斑驳的绿色铁门,照亮了门把手上挂着的、锈迹更重的铁锁,也照亮了门前一小块落满灰尘的水泥地。空气中漂浮的微尘,在光线下清晰可见,缓缓沉浮。
我本该立刻离开,脚步声会让我触发下一盏灯,或者等几十秒后这盏灯自动熄灭。但鬼使神差地,我站在原地没动。
我在等。
我想看看,如果没有任何新的声音,这盏被我不经意唤醒的灯,会如何重新睡去。
我屏住呼吸,连塑料筐都轻轻放在脚边。地下室的寂静瞬间包裹上来,那是一种带着潮气和淡淡霉味的、有重量的寂静。远处地面上隐约传来的脚步声、说话声,都被厚厚的楼板过滤得极其模糊,成了这片寂静的背景底噪。
我抬头,看着那盏灯。普通的白炽灯泡,外面罩着一个简朴的磨砂玻璃罩。它静静地亮着,散发着热量和微弱的“滋滋”电流声。它像一个被惊醒后,茫然地睁着眼、等待下一个指令的守夜人。
时间一秒一秒过去。灯光毫无变化,依然尽职地亮着。我与这盏灯,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,形成一种奇特的对峙。我以我的静止,测试着它被设定的“反应-遗忘”机制。它则以恒定的光亮,映照着我这个不发出任何声音的、沉默的观察者。
大约过了二十秒,或者三十秒?在绝对的安静中,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。
忽然,灯灭了。
不是“啪”的一声关掉,而是光线毫无预兆地、干脆利落地消失。就像它亮起时一样突兀。黑暗不是慢慢浸上来,而是“唰”地一下,重新接管了一切。我的眼睛瞬间陷入短暂的失明,只有视网膜上残留着灯泡形状的光斑。
黑暗比灯亮前似乎更加浓稠,更加具有实体感。那扇铁门、那把铁锁、我脚边的塑料筐,都沉入了看不见的深渊。只有远处安全出口微弱的绿光,勉强勾勒出楼梯的轮廓。
我站在原地,适应着黑暗。刚才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小片区域,此刻在记忆中反而更加清晰,像一个被显影后又迅速定格的底片。那盏灯完成了它的任务——对一声偶然的摩擦作出反应,照亮一片区域,然后在规定的寂静时长后,果断地“遗忘”这次触发,回归黑暗,等待下一次未知的声响。
它不是为我亮的。它只是对“声音”这个物理信号作出反应。我的存在与否,对它而言毫无意义。我只是恰好成为了那个触发又见证其工作周期的偶然变量。
我重新抱起塑料筐,故意用鞋跟敲了一下水泥台阶。
“啪。”
灯再次亮了。同样的昏黄,同样的范围。这次我没有停留,抱着筐,在它尽职的光亮中,快步走上楼梯,离开了地下室。
回到阳光充沛的地面,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。但我耳边,却仿佛还回荡着那声干脆的“啪”,和随后那段与一盏灯在寂静中对峙的、被拉长了的几十秒钟。那盏灯,那个储物间,那片地下室的黑暗,都随着那声“啪”,被封装进了这个下午某个微不足道的褶皱里。
一盏只为声音而亮、不为任何人停留的灯。这似乎,也是一种微小而确凿的哲学。
下一篇:洛川:锁孔里的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