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毕业,我都没有真正擦亮过那块玻璃。或许,正是它的朦胧与失真,才让它成为一个完美的走神坐标,一个安放青春期那些漫无目的、略带疏离的凝视的,理想框架。

教室有两扇门。前门总是敞开着,迎接上课的老师,也放走下课的人流。而后门,大多数时候是紧闭的,像一个沉默的句点,标志着教室空间的边界。
后门的中央,偏上的位置,嵌着一块长方形的小玻璃窗。不大,约莫两张作业本并排的大小,边缘被黑色的橡胶条密封着。玻璃不算干净,带着常年累积的、难以擦拭的朦胧水渍和细微划痕,像蒙着一层时间的翳。
我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,斜对着后门。于是,这块玻璃窗,便成了我走神时,一个固定的、潜意识的落点。
从里向外看,它提供的视野有限且扭曲。玻璃上的污渍将走廊的光线滤成不均匀的斑块。大部分时候,窗外是空荡的走廊,对面教室紧闭的米黄色木门,以及墙上那幅颜色黯淡的科学家肖像画。一切都是静止的,模糊的,像一幅被雨水打湿后又阴干的旧油画。
但偶尔,会有“活物”闯入这片静止的画面。
最常见的是倏忽掠过的影子。速度很快,看不清是谁,只留下一个移动的、颜色深暗的模糊色块,从玻璃窗左侧切入,迅速横穿,消失在右侧。那可能是急着去办公室的学生,也可能是巡视的级长。这个影子不会停留,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影被这扇玻璃窗捕捉、变形、然后投映在我的视野里。它是一个纯粹的过客,一个被玻璃窗偶然记录的、意义不明的运动轨迹。
有时,影子会停下来。那多半是隔壁班的同学,在等他们的老师,或是课间短暂的闲聊。人影贴近玻璃时,会变成一个更加具体、但也更加扭曲的轮廓。身体的线条被玻璃的弧度微微拉长或压缩,五官是混沌的一团,只有头发的轮廓和衣服的颜色相对清晰。他们说话,但我听不见声音,只能看到嘴唇无声地开合,偶尔有手势的晃动。他们构成了一幕哑剧,隔着玻璃和门板,在上演着与我无关的情节。我像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的观众,看着一场没有字幕、也听不清对白的默片片段。
最让我着迷的,是光影的变化。上午,阳光从东侧的窗户斜射进走廊,会在后门玻璃上投下明亮的、晃动的光斑。这些光斑会随着时间缓慢移动,形状也在变化,像一群慵懒的、发光的水母,在朦胧的玻璃海里游弋。到了下午,阳光撤退,玻璃窗便沉入一种均匀的、清冷的灰调之中。阴天时,它则更像一块黯淡的毛玻璃,后面的世界几乎完全隐去。
这块玻璃窗,是我的一个窥视孔,但也是一个屏障。它让我得以窥见教室之外那个连续运转的世界的一角,却又用它的模糊和阻隔,确保我始终是一个安全的、不被察觉的旁观者。它让我既在“内”,又在某种程度上抽离于“内”。透过它看出去的世界,是安静的,缓慢的,被过滤掉大部分细节和声响的,像一个与现实保持着微妙距离的梦境。
有一次,我竟然透过它,看到了班主任的背影。他正背对着玻璃窗,和对面的老师低声交谈。我熟悉他那件深灰色的夹克,以及微微前倾的、有些疲惫的站姿。但隔着这扇玻璃,那个平日充满威严的身影,显得格外遥远和陌生,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单。那一刻,我忽然意识到,这块玻璃不仅模糊了景象,也微妙地改变了关系与氛围。
下课铃响了,人声鼎沸。后门偶尔会被推开,涌入真实的、未经过滤的光线、声音和气流。但很快,门又会被关上,那块玻璃窗重新恢复它朦胧的、守望的姿态。
直到毕业,我都没有真正擦亮过那块玻璃。或许,正是它的朦胧与失真,才让它成为一个完美的走神坐标,一个安放青春期那些漫无目的、略带疏离的凝视的,理想框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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