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许明天,站台依旧空荡。但我知道,在某个相似的黄昏,它还会被点亮,被赋予意义,被一个安静的身影,暂时填满。
校车不是公交车,它只在早晚接送住得偏远的教职工子女。站台设在西门内侧,一棵老槐树的荫蔽下,简陋得很:一块蓝底白字的铁牌钉在树干上,旁边是一条磨得光滑的水泥长凳。
我不住校,本与它无关。但每天放学,我的自行车棚在西门附近。推车出来时,总会经过那个站台。黄昏时分,夕阳把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,斜斜地印在空无一人的长凳和地面上,站台便浸在一种暖洋洋的、近乎慵懒的寂静里。
铁牌上的字有些褪色了,“校车候车点”几个字倒还清晰。长凳的水泥表面被无数个等待的下午磨出了温润的光泽,缝隙里嵌着干枯的槐花和细小的沙粒。一切都静止着,只有树叶在头顶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,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、最后的喧闹。
这画面日复一日,像一帧被定格的电影镜头,平和,却总让我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、淡淡的怅惘。这是一个等待的场所,但此刻,等待尚未开始,也或许已经结束。它空着,干净地空着,像一个被清空了内容的容器,散发着自身结构性的寂寞。
直到那个周三。
我照例推车路过,却看见长凳上坐着一个人。是个低年级的女生,背着很大的书包,几乎要把她小小的身子压垮。她独自坐在长凳的一端,双腿并拢,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,眼睛望着校车应该来的方向——那条空荡荡的、洒满金色夕晖的林荫道。
她的存在,瞬间激活了整个站台。空寂被打破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具体的、柔软的等待。长凳因为她而有了重心,铁牌因为她而有了意义,连槐树的影子,都仿佛是为了陪伴她而投得那么长、那么静。
我没有立刻离开。我把车支在不远处,假装检查车链,用余光观察。她并不焦急,也没有玩耍,只是静静地坐着,偶尔眨一下眼睛,或者轻轻晃动一下悬空的小腿。她的侧影在逆光中有些模糊,被夕阳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。书包鼓鼓囊囊的,大概装满了作业和心事。
她在等什么?等那辆喷着蓝色油漆的旧中巴?等车里某个熟悉的身影?还是等这一段完全属于她自己的、放学后与回家前的、被切割出来的缝隙时间?
时间似乎在她周围变慢了。远处的喧闹声成了模糊的背景,近处只有风声、树叶声,和她极其轻微的呼吸。她像一个小小的灯塔,照亮了“等待”这个抽象状态的全部细节:那份安静,那份专注,那份对即将到来之物的全然信赖。
终于,林荫道尽头传来了引擎的低吼。蓝色的车头缓缓转过弯,向着站台驶来。女生站起身,拍了拍裙子,把书包带子往上拎了拎。动作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。
校车停稳,车门“哗啦”一声打开。她迈步上车,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内。引擎再次响起,校车笨拙地掉头,驶离,尾灯在渐浓的暮色中亮起两点红,随即远去。
站台又空了。长凳、铁牌、槐树的影子,一切恢复原状。但空气似乎不同了。刚才那个小女孩停留过的十几分钟,像一股微温的气息,还萦绕在长凳上方,并未完全散去。她坐过的地方,光线似乎也停留得更久一些。
我骑上车,离开。心里那点怅惘还在,却混入了一丝暖意。那个空寂的站台,因为曾被一个安静的等待者填满过片刻,于我而言,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空洞的布景。它成了一个有记忆的场所,记得一个黄昏,一个小女孩,和一段被夕阳浸泡得无比悠长的、具体的等待。
或许明天,站台依旧空荡。但我知道,在某个相似的黄昏,它还会被点亮,被赋予意义,被一个安静的身影,暂时填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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