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面,夏日炎炎,人声车马声鼎沸。毕业是新的开始,人们都这么说。但我的手里,除了眼镜盒,似乎还握着一点别的东西——那礼堂内部,光线中悬浮的、由无数空座椅构成的,巨大而温柔的虚空。

毕业典礼像一场盛大的、预先排练过无数次的潮汐。上午,人潮涌入礼堂,喧哗、祝福、略带伤感的歌声,还有相机快门密集如雨的声音,将空间填塞得满满当当,几乎要涨破屋顶。然后,是校长致辞、颁发证书、合影留念,流程一丝不苟,情绪被集体仪式精准地引导和释放。
高潮过后,便是退潮。
下午,当我因为遗落了眼镜盒而返回礼堂时,这里已是另一番天地。巨大的空间被寂静填充,那是一种饱满的、嗡嗡作响的寂静,仿佛刚才的喧嚣被吸音材料全部吞下,正在内部缓慢地消化。阳光从高高的彩窗斜射进来,在空气中切出一道道明亮而寂静的光柱,光柱里,尘埃如金色的微生物,以庆典残渣的身份,缓缓沉浮。
我的目光,却落在了那一片空座椅上。
上午,这里曾坐满了人。穿着统一服装的毕业生,紧张或激动的家长,还有神色各异的老师。现在,人潮退去,只留下上千张深红色的、翻盖的座椅。它们整齐地、沉默地排列着,像一片突然凝固的、红色的海洋,或者一片被收割后、只留下整齐茬口的麦田。
我慢慢走下台阶,走入这片座椅的矩阵之中。
走近了看,每一张座椅都似乎保留着某种“痕迹”。有的椅面微微下陷,是长时间坐压的证明;有的翻盖还未完全合拢,保持着被最后一个人匆忙起身时的状态;椅背与椅面的夹角处,偶尔能看到一两片极细小的、亮晶晶的彩带碎屑,或是某个女孩发梢掉落的水钻贴片,在阳光下一闪,像遗落的、微不足道的星光。
地板上也并不干净。散落着几张被踩过、有些皱的流程单,一只孤零零的白色矿泉水瓶盖,几颗可能是从装饰气球上脱落下来的、干瘪的彩色小球。这些是庆典的新陈代谢产物,是欢乐与仪式过后,必然留下的、细碎的残骸。
我在过道中间慢慢走着,脚步很轻,但还是有回音,在空旷的穹顶下孤单地回荡。经过某个区域时,我甚至能依稀“感觉”到,上午这里曾坐着我们班。那个总爱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体委,那个默默努力终于考上心仪大学的女生,还有那个和我吵过架又和好的同桌……他们的声音、姿态、甚至气息,仿佛还滞留在这些空座椅的上方,形成一种看不见的、集体的余温。
但座椅本身是冰凉的。深红色的绒面在斜阳下泛着一种沉静而疲惫的光泽。它们完成了今天的使命,承载了泪水、欢笑、期盼与告别。现在,它们只是椅子,等待着被清洁工整理,等待着下一次会议、下一场演出,或者,只是漫长的闲置。
我走到最前排,那里是领导和嘉宾席。座椅的样式更考究一些,扶手更宽大。此刻,同样空空如也。上午在这里正襟危坐、发表讲话的人们,此刻早已离去,回到各自的工作与生活。讲台上,麦克风孤零零地立着,红灯已熄。
我终于在第三排靠过道的座位下找到了我的眼镜盒。它静静躺在那里,对刚刚过去的巨浪毫无感知。我弯腰捡起,直起身时,最后环视了一圈。
这片深红色的、无边无际的空座椅,在午后的阳光里,像一片过于整齐的默哀。它不再是一个举行仪式的场所,而成了一个巨大的、关于“散场”的静物。一个阶段的终结,上千个故事的暂时句点,都以这种最物理、最沉默的方式——空无一人的座椅——呈现出来。
离开时,我轻轻带上了厚重的隔音门。将那片饱满的寂静、金色的尘埃、和上千张承载过重量又重归轻盈的红色座椅,关在了身后。
外面,夏日炎炎,人声车马声鼎沸。毕业是新的开始,人们都这么说。但我的手里,除了眼镜盒,似乎还握着一点别的东西——那礼堂内部,光线中悬浮的、由无数空座椅构成的,巨大而温柔的虚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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