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到一楼,阳光从大门涌入,明亮而真实。我将模型交付,任务完成。但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氧气瓶的冰凉,而眼底,却烙印着那个在斑驳镜中与我沉默相望的、陌生的、偶然的“他”。

实验楼建成得早,楼道设计得有些迂回。从三楼化学实验室去一楼的器械室,需要经过一段“之”字形的楼梯,并在二楼拐角处,一个几乎九十度的直角弯。
就在那个直角弯的墙壁上,嵌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。
镜子很旧了。水银底有些剥落,在边角形成一片片灰黑色的、地图似的斑驳。木质边框的漆皮开裂、卷起,露出底下黯淡的木色。它被高高地挂在墙上,不是为了让人整理仪容——位置太高,除非刻意抬头,否则只能照见胸口以下。它的作用,据说是为了防止拐角两边的人突然冲出,迎面相撞,一个出于安全考虑的、笨拙的设计。
平素匆匆经过,几乎没人会留意它。它只是一片模糊的、镶嵌在昏暗光线里的浑浊区域。
那天,我抱着沉重的氧气瓶模型从三楼下来,走到那个拐角时,格外小心。因为视线被怀里的模型阻挡,我下意识地,在那面镜子前停了一下,侧过身,想从镜子里看一眼拐角另一侧是否有人。
就在我抬起眼的瞬间,我看见了“他”。
镜子里当然是我。但在那斑驳、扭曲的镜面中,我的影像被陌生化了。水银的剥落让我的脸在局部消失,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叠;镜面的轻微凸起(或许是年久变形)将我的身形拉得有些怪异,肩膀一边高一边低;昏暗的光线,让整个人像沉在浑浊的水底,轮廓模糊,色泽暗淡。
怀里的氧气瓶模型,在镜中变成了一团难以辨认的、灰蓝色的怪异凸起,紧贴在我变形的胸膛前。我的校服颜色显得脏旧,表情因为吃力而紧绷,在镜子的诠释下,竟透出一种近乎狼狈的、陌生的疲惫。
我愣住了,维持着那个侧身仰头的别扭姿势,与镜中的“他”对视。
这不是我每日在洗漱间镜子里看到的那个自己。那个自己清晰、完整、带着晨起的困意或刻意整理过的平静。而眼前这个,是破碎的,扭曲的,被这面存在于交通要道的、功能性的镜子,以它的“病害”和“视角”,重新组装出来的一个偶然版本的我。
楼道里很安静,只有远处水龙头未关紧的滴水声。我与这个陌生的镜像,在这无人经过的拐角,形成了一种静默的、略带荒诞的僵持。他是我,又分明不是。他承载着我此刻真实的重量(怀里的模型,爬楼后的微喘,即将去做实验的思绪),却又被这面镜子涂抹上了一层属于它自身的、时间的残疾与误解。
忽然,拐角另一侧传来了脚步声,由远及近。我猛地回过神,镜中的“他”也似乎惊动了一下。我赶紧抱着模型,向前迈出一步,真正拐过弯去。
与一个低年级的男生擦肩而过。他低着头,快步上楼,丝毫没有注意到那面镜子,也没有注意到刚从与镜像对峙中挣脱出来的我。
我继续向下走,怀里的模型依然沉重。但刚才镜中那个扭曲、斑驳的影像,却顽固地停留在脑海里。它像一枚来自异世界的切片,一个由破损镜面偶然捕获并歪曲的“沈岸2.0”。这个版本的我,不被任何人(包括我自己)熟悉,只存在于这面安全镜的病态反射中,存在于每次也许根本不必要的、仓促的一瞥里。
我忽然想到,这栋楼里,每天有多少人经过这个拐角?又有多少人,曾在那匆忙一瞥中,与一个被这面旧镜子无意间篡改、丑化或奇异化的自己,短暂地打了个照面?然后不以为意,径直走开,继续奔赴各自的实验室或课堂?
那面镜子依然挂在那里,履行着它那几乎被遗忘的、防止碰撞的安全职责。同时,它也默默地、持续地生产着无数个破碎、偶然、无人认领的镜像,将它们投射在昏暗的拐角空气里,旋即又被下一阵脚步带来的气流吹散。
走到一楼,阳光从大门涌入,明亮而真实。我将模型交付,任务完成。但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氧气瓶的冰凉,而眼底,却烙印着那个在斑驳镜中与我沉默相望的、陌生的、偶然的“他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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