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台老旧的投影仪，和那片被它短暂唤醒的人造星空，像一枚小小的、光学的楔子，钉入了那个平凡的周五下午，也钉入了我对“无限”最初、最温柔的惊诧里。

学校的天文馆很小，圆顶低矮，藏在图书馆的顶层，像一枚被遗忘的、沉默的卵。除了必修的天文启蒙课，平日极少开放。那节启蒙课安排在周五下午，大家带着一种春游般的松散心情排队进入。

圆顶之下，是阶梯状的环形座椅，中央摆着一台老旧的、漆皮斑驳的投影仪。老师简短介绍后，便关掉了所有的灯。不是逐渐暗去，是“啪”一声，彻底的、密不透风的黑。人群中响起一阵压低了的、带着兴奋的惊叹，随即迅速被膨胀的寂静吞没。

然后，星星“亮”了起来。

不是一下子，而是从投影仪那镜头般的圆孔中，一束光柱射向穹顶，光柱里，无数微尘开始显现、旋转，仿佛宇宙初开的混沌。接着，光斑稳定、清晰，化作了星辰。

但那不是真实的星空。是投影，是模拟。我能看见圆顶接缝处微微的弧度，能看见有些“星星”因为投影仪镜头的瑕疵而带着毛边，甚至偶尔会因为机器散热风扇的振动而极其轻微地抖动一下。这是一个人造的宇宙，一个被囚禁在直径不过二十米圆顶内的、关于无限的精致赝品。

然而，当老师开始讲解，指向“北斗”，勾勒“银河”时，某种魔法还是生效了。我们仰着头，脖子逐渐酸涩。那些光点被命名、被连线、被赋予神话和科学的双重意义后，便不再是单纯的光点。它们成了坐标，成了故事，成了人类在茫然中试图抓住的、遥远的锚。圆顶的边界在专注的凝视下仿佛在后退，一种虚假的、但此刻感觉无比真实的深邃感，从那些细小的光点之间弥漫开来。

我注意到，有些“星星”比别的更亮些，那是投影灯泡透过不同密度的胶片造成的。有些“星座”的线条，因为圆顶曲率的关系，在我们坐的位置看去，微微有些变形。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跟随老师的指引，在头顶这片微缩的、机械的星图上，进行一场想象力的远征。

最奇妙的时刻，是老师关掉了星座连线，只留下纯净的、散乱的光点。没有了人类赋予的图案，星空恢复了一种原始的、令人心悸的浩瀚与无序。那些光点，明明近在咫尺（我知道它们来自那台嗡嗡作响的机器），却仿佛在传达着亿万光年外的寒冷与寂静。在这片人造的黑暗与星光中，时间感变得稀薄。课业的压力、青春的烦恼、甚至座椅的不适，都暂时退去了。我们只是渺小的观察者，仰望着一个被浓缩、被演示的、关于自身渺小的比喻。

忽然，有个同学小声咳嗽了一下。声音在圆顶内被放大，带着回音，瞬间将我从那片模拟的深空中拽回。我眨了眨眼，再次清楚地看到了圆顶的接缝，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、来自老旧机器和绒布座椅的灰尘气味。

投影结束了。灯“啪”地打开，白光刺眼。星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，仿佛从未存在。圆顶恢复了它低矮、平淡的白色石膏面貌，刚才的深邃与神秘荡然无存。我们揉着酸痛的脖子，互相看着，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茫然的、如梦初醒的表情。

排队离开时，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台已经熄灭了灯光的投影仪。它沉默地立在中央，像个耗尽魔法的疲倦巫师。

走到室外，黄昏的阳光温暖而实在。但我仰头看向真实的、尚是蔚蓝的天空时，却觉得它有些过于空旷，过于明亮，缺少了刚才在圆顶下感受到的那种被包裹的、充满暗示的深邃。我知道，那深邃是假的，是技术营造的幻觉。

但有些幻觉，恰恰因为其人造的精致与专注的赋予，反而能更尖锐地刺中真实——关于我们渴望联结星空、却又被重力牢牢锁在地面的，那份永恒的、甜美的徒劳。

那台老旧的投影仪，和那片被它短暂唤醒的人造星空，像一枚小小的、光学的楔子，钉入了那个平凡的周五下午，也钉入了我对“无限”最初、最温柔的惊诧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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