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束光，那么小，那么旧，却像一枚温暖的、湿漉漉的印章，盖在了那个深秋的雨夜，也盖在了我关于“独自前行”的，最初的理解上。

晚自习结束得晚，出门时才发现，不知何时下起了雨。不是瓢泼，是那种细密、绵长、带着深秋寒意的雨丝，在路灯的光晕里织成一张无边无际、闪闪发亮的网。同学们或早有准备撑开伞，或呼朋引伴挤进同一把伞下，说笑着，身影很快融入湿漉漉的夜色和雨幕中。

我推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，站在教学楼屋檐下。没带伞。车筐里倒有一件中午打球后懒得带上去的校服外套，已经半湿。我踌躇着，是冒雨冲回去，还是等雨小些。

雨没有要停的意思。车棚在几十米外，这段路足以浇个透心凉。我咬咬牙，把湿校服蒙在头上，正要推车冲进雨里，手却无意中碰到了车把上的车灯开关。

“啪嗒。”

一束光，骤然从车龙头下方的小灯里射了出来。

我愣住了。我都忘了这盏灯的存在。它太小，太旧，塑料外壳泛黄，灯罩也有裂纹，白天根本不起眼。我也从未在夜里骑过这辆车。此刻，在浓稠的雨夜和教学楼惨白门灯的对比下，这束光显得如此微弱，却又如此坚定。

它不是什么强力前灯，光束昏黄、短小，勉强照亮车前一两米见方的路面。光线穿过密密麻麻的雨丝，被切割、折射，形成一片朦胧的、颤动的光晕，光晕里，无数雨滴像银色的针，疾速坠落，划出转瞬即逝的亮线。被照亮的那一小块湿漉漉的水泥地，反着幽暗的光，能看到积水表面被雨滴击打出无数细小、不断生灭的涟漪。

这光太弱了，根本照不清前路，更驱不散周围的黑暗。它与其说是为了“照亮”，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宣告，一种在无边的潮湿与昏暗里，固执地标定自身存在的、小小的光之宣言。

我头上蒙着湿衣服，样子想必狼狈。但低头看着这束从自己车头射出的、与庞大的雨夜相比微不足道的光，心里却忽然安静下来。它不试图征服什么，只是在那里亮着，对抗着被雨水浸透的虚无，为我圈出一小块属于自己的、温暖的（尽管是心理上的）、干燥的（尽管只是光里的）领地。

我推着车，走进了雨里。

车灯的光束随着我的步伐微微晃动，照亮脚前不断后退的湿滑地面，照亮车轮碾过时溅起的细小水花。雨丝在光束中疯狂舞蹈，发出极其轻微的、沙沙的声响，混入四周浩大的雨声里。教学楼的门灯在身后迅速远去、模糊，成为雨幕中一个朦胧的光团。世界收缩了，收缩到这束昏黄光线所及的方寸之地。前方是未知的黑暗，后方是离去的喧嚣，只有这束光，和我缓慢移动的脚步，是此刻唯一确定的坐标。

雨水很快打湿了裤腿，冰凉地贴在皮肤上。但我的眼睛，却始终追随着车灯照出的那一片光亮。光里有飞舞的雨，有流动的水痕，有我自己模糊变形的影子。它像一个移动的、温暖的洞穴入口，我推着车，走在这个洞穴狭窄的光明里，暂时与外面寒冷潮湿的庞然黑夜隔开。

这段路其实不长。但在车灯微弱光晕的陪伴下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我甚至能看清某一滴雨珠，如何在光束中拉长、变形、最终砸碎在那片被照亮的反光水洼里。这是一种奇特的、专注的行走，目光和心神都被这束小小的光牢牢吸附。

终于到了车棚。我关掉车灯。“啪嗒”一声，光明消失，黑暗和雨声瞬间以更大的力度包裹上来。锁好车，顶着湿衣服跑向宿舍楼时，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束颤动的、昏黄的光晕。

那个雨夜，我没有被淋透的狼狈所困扰，反而因为那盏几乎被遗忘的车灯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。它让我觉得，有时候，抵抗庞大的潮湿与黑暗，并不需要多么炫目的光芒。只需要一点微弱但坚定的、属于自己的光，照亮脚下那一小步，就够了。

那束光，那么小，那么旧，却像一枚温暖的、湿漉漉的印章，盖在了那个深秋的雨夜，也盖在了我关于“独自前行”的，最初的理解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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