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火摇曳,映照外婆泪眼。她追忆亡夫温润如玉的往昔——分饼济贫、挑水助邻,连蚂蚁都不忍伤害。回门宴上他含笑周旋,以柔克刚。如今这讲实话的温良人,却因直言蒙冤,化作坟头一抔黄土,空留半生回忆与无声质问。
风彻底停了,烛火猛地蹿高半寸,把外婆的脸照得亮了些。她看见烛泪正顺着蜡身往下淌,一滴滴坠在蜡座上,像在数着漏走的日子,积成小小的乳白丘,凉透了,就硬得像块冰。“谁还会在夏夜里,把井里的西瓜挖个月牙给我?谁还会在我纳鞋底时,悄悄把灯挑亮些?”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,“过年走亲戚,你总在我身后拎着礼盒,说‘让我来,你抱娃’;娃摔了哭,你总说‘不哭不哭,爹给你变个鬼脸’……” 那些日子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:他教娃认墙上的画报,手指点到 “月亮” 两个字时,总会回头冲她笑,眼里盛着比月光还软的东西;他下班回来,总先往灶房钻,哪怕只是递块刚买的糖,也得看着她含进嘴里才肯走;就连吵架——哦,他们几乎没吵过架,唯一一次是她埋怨他总把工资攒着不肯买件新衣服,他就笑着挠挠头,说 “攒着给娃上学,给你扯块红布做件新袄”。“你怎么就躺这儿了呢?”外婆的手抚上坟头的土,土是新翻的,还带着草根的腥气,指尖按下去,能触到湿冷的潮气。前几天还好好的,她忽然想起给娃过完生日的那晚,他坐在床头,借着油灯看娃的睡颜,看了好久才从怀里摸出封信,塞给她时手都在抖。“我要是走了,就把这信拆开,钱在枕头下,够你们娘俩过些日子。” 当时她还嗔他胡说,现在才懂,那不是胡说,是他早就抱了必死的心。 她知道他是为了谢老树的事。谢老树是镇上出了名的暴脾气乡绅,年轻时打遍十里八乡,后来虽收敛了些,却总爱摆架子。是他常劝谢老树,说 “都是乡里乡亲,哪能这样霸道”。就那几句劝和的话,竟成了后来批斗他的由头——“勾结乡绅,对抗组织”。
外公是多么温顺的人啊。从媒婆最初上门说亲,到后来他提着聘礼上门迎亲,凡是认识他的人,连同她这边的亲友,都说外公是个腼腆温和的人 ——他的同事、上司、朋友,还有街坊邻居,没一个不这么讲。他最爱的是笑,笑意每每都是落在眼底,眼里带着点温甜的气,望着你的时候,像含了颗化不开的糖。跟他打过交道的人,哪怕是曾跟他意见相左的,谁也没见过他发火。最大的程度就是沉默着不讲话,那已是他最 “强硬” 的模样。她也曾劝过他多少回:“忍忍吧,咱小门小户的,别去惹那些事。” 可他总轻轻摇头,声音温温的却透着股倔:“咱讲的是实话,我不怕。”他哪里知道,这世上的理,有时比窗纸还薄,风一吹就破了。“他们说你是坏人……” 外婆的声音突然哽住,泪水终于漫过眼窝,一滴滴砸在衣襟上,洇出深色的圆斑。“可谁见过坏人会把最后一块饼分给讨饭的?谁见过坏人帮邻居挑水、替朋友带娃?你连踩死只蚂蚁都要蹲在那儿念叨半天,怎么就成了坏人?”。
她忽然想起结婚三天回门那天。娘家的亲戚挤了满满一屋,表哥表弟们围着他起哄,非要他喝酒。他明明沾半口酒就脸红,却端着酒杯挨个儿敬过去,笑得腼腆:“我酒量浅,心意到了。”有人故意把酒杯倒得满满当当,拍着桌子喊:“新女婿不喝就是看不起咱!”她当时躲在门后,指节攥得发白,手心全是汗———她记着谢老树两口子当年回门,被人逗急了当场掀了桌子,她怕他也落得这般难堪。可他只是把酒杯举到唇边,极轻地抿了一小口,随即笑着给众人递烟,那笑容里半分恼意也无,只有温和的退让,倒让起哄的人先红了脸,纷纷叹:“顾先生真是好性子。” 那天她回屋时,偷偷瞅了眼他的手心,竟也全是汗 ——原来他也紧张,只是不肯让人看出来。她那时心里像揣了团乱麻,怕他撑不住脸面,怕他当众尴尬,怕他红了脸跟人争执,更怕他熬不过那些调侃玩笑。可她又不能明着护着,刚结婚没几天呢。跟嫂子说?嫂子正等着看他们的笑话。跟母亲说?母亲正乐呵呵受着女儿女婿的礼拜。跟父亲说?父亲那威严的性子,哪会管这些“小事”。她只能趁路过时匆匆听两句,或装着找东西来回走,故意做得像没把他放在心上,更没特意维护他。这里满屋子都是娘家人,她纵有千般担心,又能说什么呢? 后来他始终笑着,敬酒、倒茶,一举一动温文尔雅,竟让那些想逗他的人渐渐没了兴致——不能逗,不敢逗,更不忍逗了。那一刻,她躲在门后,偷偷松了口气,心里是实实在在的欢喜,因为当地的风俗,烟酒薄人呀,特别是在那种场合下,如果处理不好,就容易让别人看笑话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