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泪低垂,寒星悬夜,外婆跪坐坟前,任雾锁荒丘。往事如潮涌上心头——新纳的布鞋犹带莲香,旧日的笑语尚存耳畔,怎料三日光阴竟成生死永隔。半碗糖藕凝霜,半块芝麻饼裂,此生再无团圆。
坟头的白蜡烛还在一寸寸矮下去,烛芯时不时爆出几粒细碎的火星,刚亮起来就被风揉碎在暮色里,连点烟都没留下。夜空像是被墨汁浸透了,只有长庚星还悬在西天边,亮得发脆,像块被磨薄的银片。远处的河湾里不知何时起了雾,淡青的雾气顺着田埂漫过来,缠着坟边的蒿草,把半人高的草棵泡得发白,倒像是谁在暗处晾了一地的孝布。外婆半跪在坟前的泥地上,膝盖早被潮气浸得发麻,酸意顺着骨头缝往上爬,可她像没知觉似的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脚下的湿泥 ——那泥里混着碎草、纸灰,还有烧不透的焦黑碎屑,像极了他走那天,灶膛里没燃尽的柴火,冷冷地窝在灰里。草叶上的露水顺着裤管往下淌,在脚踝处积成小小的水洼,映着天上的星子,晃得人眼晕。风不知何时收了劲。先前卷着纸钱飞旋的乱流静了,只剩下烛火在半空微微晃,把外婆的影子投在坟头的新土上,忽长忽短,像个被反复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纸人。田埂尽头的老槐树叶偶尔 “啪嗒” 落一片,声音在这静里显得格外清,倒像是远处有人在轻轻拍巴掌。那光白得发僵,照在坟前的祭品上:一碗桂花糖藕还凝着蜜色的光,藕片边缘结着层细霜似的糖晶;半块芝麻饼裂着细纹,是前几日带孩子赶集时买的,他当时笑着推回来,说 “留半块给娃当零嘴”;还有双新纳的布鞋,针脚密得像他写的小楷,鞋头绣的小莲花沾了点土,是她昨夜就着油灯补绣完的 ——他总说她属莲,身上该多带点莲气。可现在,糖藕要凉透了,芝麻饼的边儿已经发硬,那双布鞋,再也等不到主人来试穿了。外婆的眼窝空落落的,像是盛不住泪。她就那么盯着那抔新土,喉间发紧得像堵了团棉絮,恍惚间竟觉得,这土底下埋着的不是人,是她前半生所有的日子。雾气漫到了脚边,带着河底的腥气,把烛火晕成一团朦胧的白,她仿佛看见他从雾里走出来,还是老样子,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,手里攥着刚从河里摸的鱼,笑着喊她 ,可伸手一摸,只有满手冰凉的泥,连带着指缝里的碎草,都在雾里泛着湿冷的光。
前天才刚落过雨,院角的丝瓜藤攀着篱笆爆出新绿,叶底还挂着前天雨打的水珠。他就站在藤下,抱着刚会蹒跚的娃,用下巴蹭娃的脸蛋,逗得娃咯咯笑,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,扑棱棱撞翻了晾衣绳上的蓝布衫。那时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袖口卷到肘弯,露出小臂上晒出的麦色,手里还攥着根给娃折的柳梢,上面缠着朵嫩黄的野菊,花瓣上的水珠蹭在娃手背上,凉得娃缩脖子。怎么才过了三天,那个会笑着说 “你看娃的眼睛多像你” 的人,就成了这堆冷土下的影子?“今后的日子……” 外婆喃喃着,声音轻得像缕烟,“娃才刚会叫爹,夜里还哭着要你拍才能睡……” 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,她生了场病,夜里咳得直不起腰,是他披件单衣跑出去,敲开东街口老中医的门,回来时耳朵冻得像两颗红玛瑙,却把药罐子紧紧揣在怀里焐着,说 “药凉了伤胃,你喝着得舒坦些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