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伏坟恸哭，唢呐呜咽如诉。她悔恨未能在丈夫蒙难时拥抱守护，悲愤世道不公摧折良善。烛火摇曳，映照她撕心裂肺的呼喊——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已成黄土，空留母子相依，在漫漫长夜中独饮悲凉。

风忽然停了。烛火猛地蹿高半尺，周围的树影被扯得老长，投在坟头，像那只摇晃的手。月亮被云遮去大半，偶尔漏下几缕光，落在身前的酒杯里，碎成星星点点，又被外婆的哭声震得轻轻晃。

她后悔呀 —— 后悔他走的那天，她没想到上前抱他一下；后悔他在批斗台上低头时，她没敢大声喊出 “他是好人”；后悔他最后一次回家，瘦得脱了形，她只敢端去一碗粥，没敢说句 “我陪着你”。“你是怕连累我们娘俩，才……” 话被呜咽堵在喉咙里，“可你走了，谁还护着我们啊？”就在这时，远处忽然飘来唢呐声。低低的，像有人在耳边叹气，顺着河风溜过来，缠上坟头的烛火，缠上外婆的衣角。那调子既生疏又熟稔 —— 是附近吹鼓手老陈师傅的手艺。—— 当年他们结婚，就是老陈吹的《百鸟朝凤》，欢快得能让人踩着拍子跳起来。

可今晚不一样，调子弯弯曲曲像条冻僵的蛇，时而低到听不见，时而突然高昂起来，带着哭腔，像谁在旷野里喊冤。那声音像把钝刀子，一下下割着外婆的心。她想起他送的第一支发卡，想起他背她过河时的肩膀，想起他临终前塞给她的信，信纸被汗浸得发皱…… 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碎了。 “啊 ——” 外婆猛地扑在坟上，手拍打着新土，“你回来啊—— 你回来看看娃啊 ——” 尘土飞起来，落进供桌的酒杯里，混着酒液沉下去；落在烛火里，“滋” 地冒起小烟。她的哭声越来越响，像山洪冲开堤坝，把这些天的恐惧、思念、怨怼全倒了出来。唢呐声也跟着高了，不再是低低的叹，而是直愣愣地往上冲，像要把夜空撕开个口子。时而尖锐如裂帛，时而嘶哑如困兽，和着外婆的哭声，在空旷的坟地、静静流淌的河边、遮月的树林间盘旋。烛火在风里疯狂摇晃，像要跟着一起哭。外婆还在拍打着泥土，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地下唤回来。可回应她的，只有越来越高的唢呐声，和那支烧得只剩半截的白烛，在夜色里明明灭灭。

“这样好的人，怎么就容不下呢？”她对着坟头大喊，“为什么要把他和那些真正的坏人关在一起？就算后来放出来了，还要开批斗会，还要没日没夜地写检讨…… 为什么呀？到底是为什么呀？”哭声由哽咽变成呜咽，她始终想不明白、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，多好的人呀。风突然停了，烛火猛地蹿高几分。树林遮蔽了月光，偶尔漏下几缕，也只是匆匆掠过。外婆哭诉着，“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……” 她瘫坐在坟前，泪水糊了满脸，“我后悔啊…… 后悔没在你最后时刻陪着你，没在你最难的时候给你个拥抱，没在你走的时候送你一程，连件干净衣裳都没来得及给你换……” 她仿佛能看见他临终前的模样，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，那些咽在喉咙里的不舍。“我知道，你是怕我们娘俩受牵连才硬撑着…… 这是你能给的最后礼物了，对不对？可你就没想过，没了你，我们该怎么活啊……” 唢呐声渐渐低了，像谁在轻轻叹息。烛火明明灭灭，映着外婆布满泪痕的脸，在寂静的夜里，只剩下无尽的悲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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