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车钻进隧道时,车厢里突然暗下来,耳机里的歌声也断了。车窗外的月光漏进来,在被子上投下道细长的光,像极了岳父当年给我比划木线时,手里那根墨斗弹出的黑线 —— 直挺挺的,却藏着一辈子的实在。
岳父的根在河南光山,那是信阳市下辖的一个小县,藏在大别山的褶皱里。这片山坳不寻常,历史的车辙在这儿碾得格外深 —— 刘邓大军当年曾在这一带三进三出,光山王大湾的那间土坯房里,一场决定战局走向的会议曾彻夜亮着油灯,如今想来,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军靴踏过青石板的声响。
岳父生于 1954 年。那时新中国虽已站定脚跟,但大别山深处的风,还裹挟着新旧交替的乱流。三反五反的浪潮正烈,“打倒地主”“清算恶霸” 的标语贴满了村口的老槐树,红漆在斑驳的树皮上洇开,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。偏偏岳父的父亲,生在一个小地主家庭。说是 “地主”,其实不过薄田几亩、瓦房三间,且为人素来温和,算得上乡邻口中的 “开明户”。可在那个非黑即白的年月,这身份就像顶沉重的帽子,一戴上便难摘下来。岳父上头有两个姐姐,还有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哥哥。大哥刚学会蹒跚走路那会儿,抄家的队伍就进了村。
据岳父后来零碎的回忆,那天他母亲正抱着襁褓里的他在灶台忙活,门外突然炸开一片喧哗,原来是工作队分浮财,他们举着枪冲进院子,箱柜被撬得稀烂,祖辈传下的几件木器被劈成柴火,就连母亲藏在炕洞里的几块银元,也被翻了出来。等到人潮退去,院子里只剩下满地碎瓷片和被踩烂的族谱,这个家,像被狂风卷过的屋檐,顷刻间就空了。一贫如洗的日子,连米缸都能照见人影。父母望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,夜里总在灶房叹气。最终,还是岳父的父亲咬着牙做了决定 —— 把最年长的大哥送给远方一户姓曹的亲戚寄养。送人的那天,岳父母亲把大哥的小棉袄缝了又缝,针脚里全是泪。岳父的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锅灭了又点,直到天边泛白,才哑着嗓子说:“去吧,好歹能有条活路。”
命运的巧合总带着点苦涩。多年后岳父遇见我岳母,才知道她也是被收养长大的。两个在动荡年月里寄人篱下的孩子,各自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捱过多少白眼,受过多少委屈,他们从没细说过,只是偶尔喝了酒,会望着窗外沉默很久。那些没说出口的艰难,都藏在彼此眼底,成了后来相濡以沫的默契。
夜深了,火车还在往前跑,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里,混着斜对铺大叔的呼噜 —— 时而像破风箱扯动,时而又猛地卡壳,惊得邻座的小孩咂了咂嘴。我躺在床铺上,脑子一片混乱,我不知道想什么,强制着闭上眼也不行,数了无数次绵羊,但就是无法入睡,床垫子硬邦邦的,硌得后腰疼。车子在继续前行着,里面旅客的呼噜声此起彼伏,偶尔经过城市或车站,窗外的灯光透过窗棂挤了进来,强迫自己闭上眼,但也是掩耳盗铃,耳边还是出现异常的声响,是岳父的不舍吗,还是对妻子的牵挂和对岳母的担心呢,我不清楚,反正乱的找不到一点头绪,睁开眼还是一片的黑暗,虽然有光亮进来,但大部分是一闪而过,偶尔是列车员查岗,但一切又都是那样的平静,平静到如同死水一滩。我干脆坐起来靠在窗边,掀开窗帘的一角呆呆的看着外面这暗夜中的世界,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,但我没有感觉、没有失落,只有说不出的痛,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。可能是感情吧,二十年的相知、相处呀,而现在岳父怎么样,距离上次我见他还一样吗,今年我是第三次过去了,第一次他还能骑车过来接我,第二次就在家里躺着,但说话还是那样的清晰,虽然看的出有病态,但还是能和我们正常的交流,甚至我走的时候,他还能勉强送我到门口,而这次呢,还能不能和我说话,还能不能认真的看着我呀,我不知道,我希望妻子发过来是偶尔的,甚至天真的认为,岳父还会回光返照把很多事说说、很多人看一下。我不敢多想,但又不能不多想。我摸出手机,屏幕暗着。按亮了又关掉,关掉了又按亮,最终还是没敢打过去。车窗外的黑,浓得像化不开的墨,把所有的念想都吞了进去,只留下胸口那块地方,空落落的,疼得厉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