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此间,可见天地,亦可安顿我心。

我的书桌上,摆着一枚小小的印章。它非金非玉,只是一方普通的青田石,石质温润,色泽沉稳。印钮雕着简单的覆斗纹,线条朴拙,毫无炫技之意。每当我心浮气躁时,便将它置于掌心摩挲,那微凉的触感,仿佛能透过皮肤,直抵心灵深处,将周遭的喧嚣都沉淀下来。
这方印,是外祖父留给我的。他是一位沉默的教书先生,一生与笔墨为伴。我仍记得他伏案刻印时的样子,鼻梁上架着老花镜,呼吸都变得轻缓,整个世界仿佛都凝聚在那锋利的刀尖与坚硬的石头之间。刻刀行走时发出的“沙沙”声,不是刺耳的噪音,而像春蚕食叶,带着一种专注的、创造性的安宁。那时我不懂,为何要将大把的时间耗费在这方寸之间。
直到多年以后,我自己也开始学习篆刻,才真正体会到那“掌中天地”的玄妙。篆刻之初,需“反书上石”,将文字在脑海中镜像,再以细笔清晰地勾画于石面。这一步,是心性的第一重磨砺。心不静,则线不稳;神不凝,则字不清。它强迫你从固有的思维模式中抽离,以一种颠倒的、全新的视角去审视熟悉的笔画结构。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隐喻?我们常常困于单一的视角,若能偶尔“反观自身”,或许便能窥见另一番洞天。
而后是运刀。篆刻的刀法,有冲有切,讲究的是“稳、准、狠”。刀锋过处,石屑迸溅,线条的生命力便在这一次次的推进与顿挫中诞生。然而,这力量并非蛮力,而是 controlled 的力量,是理性与激情的完美交融。用力过猛,则线条崩裂,前功尽弃;过于怯懦,则线条羸弱,神采全无。在这收与放、进与退的毫厘之间,蕴藏着古老的东方哲学。它教会我,真正的力量,在于分寸的拿捏。
这方寸之间的经营,更是一门无言的建筑学。疏可走马,密不透风。每一个字的间架结构,字与字之间的呼应揖让,乃至周边栏框的残破完整,都需要通盘的考量。红与白,虚与实,在此处不再是抽象的概念,而是构成了视觉与精神的和谐韵律。留白,并非空无,而是呼吸,是余地,是给想象腾出的广阔空间。这掌中的布局,俨然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观。
如今,这枚刻着我名字的印章,静静地躺在我的案头。它很少被用于钤印,更多的时候,它只是一个象征,一个提醒。在这个信息爆炸、一切求快的时代,它提醒我曾有一种慢的、专注的、用尽心力去打磨一件事物的美好。它告诉我,真正的广阔,未必是星辰大海,或许就藏在这一掌之握的方寸之间。于此间,可见天地,亦可安顿我心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