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修复的,何尝只是一只茶盏?我是在用我的专注与耐心,去弥合一段断裂的时光,让美,得以跨越破碎,继续它的呼吸。

我的工作台上,摆着一只宋代青瓷茶盏。它碎裂成七片,静静地躺在素色棉布上,像一朵凋零的莲。盏壁薄如蝉翼,釉色是雨过天青,裂纹处却露出陶土本色的苍白,仿佛时光在此处留下了深刻的伤口。我的工作,便是用最微小的工具,最耐心的手势,将这些破碎的过往,重新拼合起来。
修复的第一步,永远是清洁。这并非简单的除尘去垢,而是一场与时间的谈判。我用柔软的毛刷,蘸着清水,一点一点地拂去裂缝中数百年的积尘。那些泥土,或许来自某个已被遗忘的窑址,或许沾染着昔日主人庭院里的花香。我小心翼翼地保留着该保留的,比如釉面上天然的、如冰裂般的开片纹路;又必须清除该清除的,比如掩盖了器物本真的污渍。这个过程,像是在为一位沉睡的老人整理容颜,需要极大的敬畏与温柔。
接着是拼接。我用特制的黏合剂,以极细的竹签挑起,涂抹在断口的边缘。那黏合剂的配方,是我师父亲授,据说是用鱼鳔、生漆与古法矿石粉调和而成,色泽温润,历久弥坚。将两片碎瓷对准、贴合,指间需感受到那微乎其微的“咔嗒”一声,那是骨肉重新相连的密语。这声音极轻,却在我听来,重若千钧。每贴合一片,这只茶盏的生命便仿佛重新跳动一次。
最考验心性的,是补缺。总有些细小的碎片,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,无从寻觅。这时,便需要用与原胎土相近的材质,依照器物的弧度和纹理,一点点地塑形、阴干、打磨。我不能让它“完美如新”,那样会显得突兀而虚伪;我也不能让它过于“残破”,那样便失了修复的意义。我要做的,是让补上的部分,既能承续器物原有的气韵,又坦诚地展示自己作为“后来者”的身份,与古老的碎片形成一种和谐的对话。
最后一道工序,是养色。新补的部分色泽鲜亮,需要以天然的植物颜料,反复渲染、做旧,让它慢慢沉淀出岁月的包浆。这不是作伪,而是一种美学上的成全,是为了让这只茶盏能以更完整、更安详的姿态,面对未来的时光。我用一支秃了锋的旧笔,蘸着赭石与花青调出的色料,一遍遍地轻扫,像在抚平它过往的创伤。
当最后一片碎瓷归位,我将这只重获完整的茶盏托在掌心。它周身布满了金色的裂纹,那是修复的痕迹,如同人身上愈合后的伤疤,记录着破碎与重生的全部历史。它不再是一件完美的商品,却成了一件有生命的、承载了更多故事的艺术品。我修复的,何尝只是一只茶盏?我是在用我的专注与耐心,去弥合一段断裂的时光,让美,得以跨越破碎,继续它的呼吸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