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些枕水长大的孩子,灵魂深处,都藏着一片温柔的水域。

我的故乡,是坐落在水网密布处的一个小镇。这里的房屋,不是站立在坚实的土地上,而是轻盈地、温顺地依偎在水的臂弯里。白墙黑瓦,木格窗棂,家家户户都有一截石阶探入河中,像是对流水发出永恒的邀请。生活在这里,最先学会的,便是听懂水的声音。
清晨,是橹声唤醒的。那“欸乃——欸乃——”的摇橹声,沉稳而富有节奏,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的尾音,温柔地推开薄雾。那是送来的乌篷船,载着新鲜的蔬菜、活蹦乱跳的鱼虾,也载着对岸最新的消息。主妇们闻声而出,立在河埠头,与船家讨价还价,清脆的吴侬软语落在水面上,激起一圈圈笑的涟漪。
日头升高,水声便丰富起来。邻家姐姐在石阶上浣衣,棒槌起落,发出“啪啪”的闷响,惊散了聚拢的小鱼。对窗的阿婆淘米,筲箕在水里来回晃动,沙沙作响。孩子们被禁止下河,便用长长的晾衣杆拍打水面,看水花四溅,听那“哗啦”的欢腾。这些声响,琐碎而真实,编织成水乡最日常的交响。
我最爱的是午后的寂静。阳光斜斜地照在水面上,波光粼粼,像撒了一河破碎的银子。两岸的屋影、树影、桥影,都清晰地倒映在水中,形成一个对称的、摇曳的梦境。偶尔有一叶小舟划过,船公戴着斗笠,慢悠悠地,仿佛不是在水上行驶,而是在画中游。船过后,水面被犁开一道深痕,倒影碎成万点金光,复又慢慢聚拢,恢复平静。这动与静之间,蕴含着水乡独有的呼吸韵律。
夜色下的水,则换了另一副脾性。月光如水,静静地泻在墨色的河面上,灯火次第亮起,每一盏都像是一个温润的梦,被小心翼翼地托在水里。万籁俱寂时,能听到水轻轻拍打石岸的“汩汩”声,像大地的脉搏,沉稳而有力。那时,你会觉得整座小镇不是建在水边,而是浮在水上,像一个巨大而安详的摇篮。
如今,我离了故乡,住在不见水影的钢筋丛林里。每当夜深人静,闭上眼,耳畔便会响起那熟悉的欸乃橹声,眼前便会浮现那晃动的波光与灯影。我才明白,那流淌的水,早已不是身外的风景。它流过了我的童年,浸润了我的骨血,成了我精神世界里永不干涸的源头。我们这些枕水长大的孩子,灵魂深处,都藏着一片温柔的水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