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动作里,藏着对文明最深的温柔,和对时间最倔强的抵抗。

在图书馆西侧长廊的尽头,有一间终年弥漫着浆糊与旧纸气息的修复室。推开门,时光仿佛自动慢了下来。室内光线柔和,工作台上纤尘不染,各式镊子、排笔、棕刷、镇尺在绒布上排列有序,像等待检阅的士兵。修复师老周正俯身于一张残破的书页前,鼻梁上架着圆框花镜,呼吸轻缓得如同初春的微风。
他手下的是一页明代的地方志。虫蛀如星,水渍似云,脆化的纸边稍碰即碎。老周先用软毛刷轻轻扫去浮尘,动作轻柔得像在为一朵花拂去露水。对于顽固的污渍,他不用化学药剂,而是用温水浸润的棉签一点点蘸取,耐心得如同刺绣。他说:“书页如人面,清洁要温润,去污存其神。”
补纸的选择最见功力。老周有个纸库,收藏着各朝各代的纸张。他取出一张清初的竹纸,对着光线反复比照纹理、厚薄、色泽,直到找到最匹配的一片。裁纸时不用刀剪,而是依着水纹走向慢慢撕开,让边缘形成天然的纤维过渡。这手法有个诗意的名字——“春风撕锦”。
上浆是修复的关键。他用自制的小麦淀粉浆糊,稀稠恰到好处。排笔蘸饱浆水,在补纸背面均匀刷开,那动作行云流水,仿佛书法家的挥毫。贴合时更要屏息凝神,对准经纬,轻轻放落。再用棕刷从中心向四周排扫,力道要柔中带刚,既要赶走气泡,又不能伤了古纸的筋骨。
压平晾干的过程最是漫长。修补好的书页要夹在吸水纸中,用青石板压上整整七日。这期间,老周会细细整理修复笔记,用蝇头小楷记录下每道工序的心得。他的笔记摞起来已有尺余高,那是比任何教科书都珍贵的经验宝库。
曾有人问他:“花几个月修复一本无人借阅的古籍,值得吗?”老周缓缓抚过刚补好的书页,那纸张在他指下发出细碎的脆响,像苏醒的叹息。“你看这墨迹,”他指着页面上清瘦的宋体字,“五百年前,有人这样一笔一画地写下。现在它还能被五百年后的人读到,这就是值得。”
窗外梧桐叶落了又生,修复室的灯光始终亮着。在这个推崇快节奏的时代,老周用最慢的功夫守护着最快的消逝。他补的不只是书,是文明的记忆,是让时光得以延续的渡船。每当一本古籍修复完成,他总会轻轻摩挲封面,像送别老友。那动作里,藏着对文明最深的温柔,和对时间最倔强的抵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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