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终有靠岸的时候。踏上坚实的土地,回望那一片依然沉浸在橹声灯影里的水巷,仿佛刚从一场华美而忧伤的梦中醒来。那“欸乃”的余韵,却还在耳边,在心间,久久不散。
若要领略江南水乡的魂魄,须得在日落后,华灯初上时分。白日的喧嚣,如同退潮般散去,沿河的店铺纷纷打烊,只余下廊檐下几盏昏黄的灯笼,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。这时,若能雇一叶乌篷小船,便是再惬意不过了。
船家是个沉默的中年人,只在你上船时微微点头,并不多话。他站在船尾,赤脚稳立,手中那支长橹,便是他身体的一部分。待你坐定,他身子微微一侧,那橹便探入墨色的水中,只听得“欸——乃——”一声,悠长而富有韵味,船身随之轻轻一晃,便平滑地离开了石埠头。
船行得很慢。那橹声并不急促,一下,又一下,像是这水乡夜晚沉稳的心跳。它搅动着平静的河面,也搅动着水中那另一个颠倒迷离的世界。两岸的白墙、黛瓦、雕花窗棂,以及廊下那串串红灯,都被粼粼的波光揉碎,又重组,随着水波不住地荡漾、变形,像一场永不落幕的、流动的皮影戏。
灯光是这片梦境的主宰。它们不是那种刺眼的白炽光,而是温润的、带着暖意的光晕。有的从人家虚掩的木门缝里漏出,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、金黄的带子;有的高悬在拱桥的桥洞之下,将古老的桥身映照得如同仙境里的虹霓;最多的,还是那沿河廊棚下悬挂的一排排灯笼,它们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,静静地指引着船行的方向。
船在桥下过时,光线骤然暗下,只能听见橹划过水面的清响,以及船头破开枯叶残荷的细微声响。待船头一出桥洞,眼前便又是一片豁然的光明。这明与暗的交替,仿佛带着某种音乐的节奏。
偶尔,会与另一艘晚归的渔船擦身而过。船头蹲着几只鱼鹰,在灯影里显得格外肃穆。两条船上的灯火短暂地交汇,映出彼此模糊的轮廓,随即又各自没入属于自己的那片光影里,只留下水面上几道渐渐平复的涟漪。这种相遇与分离,静默而自然,充满了水乡特有的、恰到好处的距离感。
我靠在船帮上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。只觉得这身子、这心神,都仿佛被这橹声、这灯影、这微凉的水汽给融化了。白日里那些具体的烦恼与目标,在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切。时间似乎也放慢了脚步,甚至停滞不前,唯有这船,载着一个恍惚的我,在这光的河流里,无始无终地飘荡着。
船终有靠岸的时候。踏上坚实的土地,回望那一片依然沉浸在橹声灯影里的水巷,仿佛刚从一场华美而忧伤的梦中醒来。那“欸乃”的余韵,却还在耳边,在心间,久久不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