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离开时,又回头望了一眼。那株银杏依旧静静地立在庭院中,在渐浓的暮色里,像一尊鎏金的巨大佛像,宝相庄严。它将这最绚烂的色彩,献给了凋零的季节,仿佛在告诉我们:生命的圆满,不在于时间的长短,而在于是否曾如此这般,毫无保留地、灿烂地活过。
秋意最浓时,是去看那株古银杏最好的时节。它立在城南古寺的庭院里,据说已有六百余岁。平日里,它只是众多古木中沉默的一员,枝叶蓊郁,与世无争。唯有到了深秋,它才仿佛被某种神祇的手指触碰,骤然间,迸发出一年一度、惊心动魄的辉煌。
远望过去,那已不是一棵树,而是一座燃烧着的、无声的金色火山。那颜色不是凋零前的枯黄,而是一种饱满的、炽烈的、如同熔化的金子一般的色泽。在秋日高远而纯净的蓝天下,这抹金色显得愈发纯粹、浓烈,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。
走近了,方能体会它的壮观。树干极粗,需数人合抱,树皮是深褐色的,皴裂着,刻满了岁月的沧桑。而树冠则如巨伞,遮天蔽日,万千片小扇子般的叶片,密密匝匝地簇拥着,织成一片金色的云。阳光穿透叶隙,不再是夏日那般灼热的白光,而是被滤成了温柔的、琥珀色的光柱,洒落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、晃动着的光影。
风是有的,但很轻。每当一阵微风拂过,树顶便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那声音清脆而干燥,像是无数金色的铃铛在低声私语。随即,便有叶片开始脱离枝头,翩跹而下。它们落得并不急,悠悠地、打着旋儿,像是一只只倦了的金色蝴蝶,在完成生命最后的、优雅的舞蹈。
不多时,树下便积了厚厚的一层落叶,松软如毯。脚踏上去,发出“窸窸窣窣”的、极其悦耳的声响。孩童们在落叶堆里奔跑、打滚,笑声如银铃般清脆。老人们则静静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,仰头望着这满树的金黄,眼神悠远,不知是在赞叹这盛景,还是在追忆自己那已然逝去的、同样灿烂的华年。
我捡起一片完整的落叶,对着光细看。那叶脉清晰如画,边缘已开始微微卷曲,像一件精工打造的古董金器。它曾经历过春的萌发、夏的繁盛,如今在秋日里,将生命所有的能量都化作了这极致的美,然后坦然凋落,毫无眷恋。这种“向死而生”的壮丽,比春日里那些娇嫩的花朵,更令人心生敬意。
日头西斜,光线愈发柔和,给这满树的金黄又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。游客渐渐散去,古寺的钟声悠悠响起,在暮色中传得很远。那钟声与这静默的银杏,一响一默,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于时光与永恒的对话。
我离开时,又回头望了一眼。那株银杏依旧静静地立在庭院中,在渐浓的暮色里,像一尊鎏金的巨大佛像,宝相庄严。它将这最绚烂的色彩,献给了凋零的季节,仿佛在告诉我们:生命的圆满,不在于时间的长短,而在于是否曾如此这般,毫无保留地、灿烂地活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