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空山钟磬,度不了众生,至少,能度今夜的自己。
驻锡在这半山的小寺,已不知寒暑几度。世人皆道山居清苦,我却独爱这份与世隔绝的清明。尤其在这暮色四合的时分,当日头收敛起最后一道金边,群山由青转黛,最后融为一片沉静的墨蓝,便到了我一日中最庄严的时刻——叩钟。
钟楼是木制的,有些年头了,走在上面,脚下的木板会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像是在诉说岁月的秘密。那口铜钟悬在中央,幽沉沉的,钟身上铭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,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。我净过手,肃立钟前,深吸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,胸腔里的浊气仿佛也随之涤荡一空。
握住那根被磨得光滑温润的撞木,一股沉实的力量感从掌心传来。它不是武器,而是通向往昔与彼岸的媒介。我微微侧身,将全身的气力凝于腰腹,再贯于双臂,推动撞木,沉稳而坚定地撞向那沉默的铜钟。
“嗡——”
一声浑厚悠长的鸣响,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,从钟口沛然涌出。那声音不像人间的任何一种声响,它不尖锐,不刺耳,却带着一种无远弗届的穿透力,瞬间充盈了整个山谷。初响时,只觉得耳膜微微震动,胸腔也跟着共鸣;随后,那声波便如同水纹般,一圈一圈地向外荡漾开去,撞在对面的山壁上,又折返回来,形成绵长的回响。
我一下一下地撞着,遵循着古老的节奏。钟声连绵不绝,在群山之间往复回荡。这声音仿佛有形有质,将沉沉的暮色推开,将渐起的夜雾荡涤。林间的归鸟被惊起,扑棱着翅膀掠过檐角;晚风似乎也驻足倾听,松涛之声悄然隐去。天地间,仿佛只剩下这钟声,以及在钟声里愈发显得空寂的群山。
这钟声,不为召集僧众,不为报时,更不为惊扰世人。它只是一种宣告,一种提醒。宣告白日的喧嚣已然落幕,提醒沉溺于尘劳的心灵,该回归自身的宁静。每一声钟鸣,都像是一次叩问,敲在耳畔,也敲在心上。那些白日里挥之不去的杂念、纠缠不清的烦恼,在这宏大的声响里,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,渐渐被震碎、被稀释,最终归于虚无。
一百零八响毕,余音仍在山谷间袅袅盘旋,许久才渐渐消散。世界重归寂静,而这寂静,却比先前更深、更浓,仿佛被钟声洗涤过一般。我放下撞木,双手合十。夜色已然降临,远方的天际,第一颗星子正悄然亮起。
这空山钟磬,度不了众生,至少,能度今夜的自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