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,是现代都市的喧嚣与流光。而这间修复室里,只有灯下专注的身影,与古籍无声的呼吸。我们日复一日,用极致的耐心与精湛的技艺,对抗着时间的侵蚀。我们修补的,不仅是破损的书页,更是文明的记忆,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。

我的工作室在地下,恒温恒湿,光线永远柔和。这里听不见市声,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微响,以及我自己的呼吸声。空气中浮动着旧纸、浆糊和一种岁月沉淀后的特殊气味,我称之为“时间的味道”。
今天要修复的是一册宋版《礼记》。它被送来时,状况很不好。书页脆化严重,轻轻一碰就可能碎裂;虫蛀如星罗棋布,留下无数细小的空洞;水渍晕开了部分墨迹,像老人脸上的老年斑。它静静地躺在白绫上,像一位生命垂危的老者,等待着最后的手术。
修复的第一步永远是“诊断”。在放大镜下,我细细审视每一页。纸张的纤维、墨色的浓淡、破损的类型和程度,都需要了然于胸。这不是简单的修补,而是与古人、与时间的对话。我需要知道它经历过什么,才能决定如何延续它的生命。
接着是“清创”。用柔软的羊毛排笔,屏住呼吸,极轻、极缓地扫去书页上的浮尘与虫卵。对于顽固的污迹,我不用一滴化学药剂,而是以自制的蒸汽熏蒸法,利用纯净水蒸气的温柔力量,使污垢软化,再用特制的竹起子一点点剥离。这个过程急不得,就像为一位沉睡的老人整理容颜,需要极大的敬畏与温柔。
最考验功力的是“补纸”。我走向那占据整面墙的补纸库,里面收藏着从唐宋到明清各时期的古纸样本。取出一小张宋代桑皮纸,在灯下与残页反复比对帘纹、厚度与色泽,直到找到肌理最为接近的一片。裁纸时不用刀剪,而是顺着纤维的走向,用指尖蘸水引导,轻轻撕开,形成毛茸茸的、易于融合的纸缘。这古老的技法,名为“溜口”。
“上浆”是赋予新生的关键。我用古法炼制的小麦淀粉浆糊,稀稠适度。以特制的羊毫毛笔,蘸取适量,在补纸背面均匀刷开。贴合时,心、眼、手高度统一,借助放大镜,将补纸的纤维与原书的帘纹精准对位。再用棕刷在垫纸上轻轻排扫,赶走气泡,让两者浑然一体。这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显微外科手术,每一针每一线都关乎生死。
压平晾干的过程最是漫长。修补好的书页要夹在吸水纸中,用青石板压上整整七日。这期间,我会细细整理修复笔记,用蝇头小楷记录下每道工序的心得。我的笔记摞起来已有尺余高,那是比任何教科书都珍贵的经验宝库。
当修复完成的古籍重新装订成册,捧在手中时,那份重量已不仅是纸张与墨迹。它承载着无数人的智慧,跨越了千百年的时光,如今在我的手中重获新生。
有人问我,花数月修复一本可能无人再读的古籍,值得吗?我抚过刚补好的书页,那纸张在我指下发出细碎的脆响,像苏醒的叹息。
“你看这墨迹,”我指着页面上清瘦的宋体字,“八百年前的智慧,因我们的双手,得以再次清晰地呈现在后世眼前。我们不是简单的修书匠,我们是时间的摆渡人。”
窗外,是现代都市的喧嚣与流光。而这间修复室里,只有灯下专注的身影,与古籍无声的呼吸。我们日复一日,用极致的耐心与精湛的技艺,对抗着时间的侵蚀。我们修补的,不仅是破损的书页,更是文明的记忆,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