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不仅是方言,那是我来时的路,是我与故乡之间,最后的脐带。

记忆中,外婆的方言像一首古老而温润的歌谣。那婉转的尾音,那些我至今无法用普通话准确翻译的词汇,曾是我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。它在夏日的竹席边,在冬日灶台的火光里,在外婆呼唤我回家吃饭的悠长声调中,编织成我最初对世界的感知。
我是在外婆的吴侬软语里长大的。她说下雨是“落雨”,她说太阳是“日头”,她把“回家”念得像一声轻柔的叹息。小时候,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语言,它和外婆做的桂花糖藕、和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一样,是我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我能流利地用这种方言回应她,那些音节仿佛天生就长在我的舌尖上。
七岁那年,我随父母搬到了北方的大城市。学校里,老师和同学都说着标准的普通话。起初,我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成了同学们善意的笑料。不知不觉间,我开始刻意地纠正自己的发音,努力抹去那些“土气”的痕迹。我成功了,普通话变得流利标准,但代价是,外婆的方言从我口中渐渐消失,成了一种我能听懂却难以言说的“哑语”。
如今,每年春节回去,我依然能沉浸在外婆那溪流般的乡音里,感到一种熨帖的安心。但当我张开口,只能用生硬而标准的普通话回应时,我清楚地看到外婆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。我们之间,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——我看得见她,却再也无法用她最熟悉的方式去拥抱她。那一口流转了千百年的乡音,在我这一代,正不可避免地走向沉寂。
我打开手机,开始悄悄录下外婆说话的声音,录下她讲的那些古老的谚语和故事。我知道,我或许无法阻止一种语言在时代洪流中的消逝,但至少,我可以为她,也为我自己,留下这最后的、温暖的声音标本。那不仅是方言,那是我来时的路,是我与故乡之间,最后的脐带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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