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她的工作，就是确保这首歌不被遗忘。确保在冷链车和机器人分拣的时代，还有人记得帆布手套的触感、白菜落筐的闷响、和那些在凌晨的寒风中，用体温温暖过一颗颗土豆、一把把青菜的、粗糙而温暖的手。

老菜市场的后巷，凌晨两点开始苏醒。周韵第一次误入那里，是在兼职送外卖迷路的午夜——GPS失灵，她拐进一条窄巷，突然被一片喧嚣的光淹没。

不是白天的菜市场。没有讨价还价的主妇，没有精挑细选的老饕。只有货车、板车、三轮车，和那些在昏黄灯光下卸货的人。周韵愣在原地，看着一筐筐蔬菜从车上翻滚而下，像彩色的瀑布。

“让让！”一个扛着麻袋的大叔侧身挤过，麻袋裂开小口，土豆滚了一地。周韵下意识蹲下帮忙捡，大叔瞥她一眼：“学生？迷路了？”

她点头。大叔捡起最后一个土豆，在裤腿上擦了擦递给她：“拿着，当夜宵。顺着巷子直走就到主路。”

土豆还带着泥土的凉意。从那天起，周韵养成了凌晨散步的习惯——不是失眠，是刻意在这个时间出门，去看菜市场卸货。

她发现卸货区有自己的秩序：水产车最先到，因为要保证鲜活；接着是蔬菜车，叶菜在上，根茎在下；最后是水果，需要轻拿轻放。工人们像默契的舞者，不交谈，只用手势和眼神配合。

真正开始记录，是在十月的某个寒夜。周韵裹紧外套站在巷口，看见一个老人独自卸一整车的白菜。他动作很慢，但每个白菜都摆得整齐，像在完成仪式。

“要帮忙吗？”周韵上前。

老人抬头，脸上皱纹深如沟壑：“你会摆？”

“可以学。”

这就是周韵认识老郑的方式。七十岁，卸了四十年菜。他教她摆白菜的讲究：根部朝外，菜叶朝里，每层交错，这样透气又稳当。“别看是粗活，”老郑说，“摆好了，菜能多放一天。”

从那天起，周韵每周去帮忙两次。老郑不收钱，但教她认菜：霜打过的白菜甜，带露水的芹菜嫩，根须完整的萝卜脆。他还教她听声音：冬瓜敲着闷响的熟透了，西瓜清脆的才甜，椰子晃起来水声大的新鲜。

“菜会说话，”老郑拍着一个南瓜，“你听这声音，像不像在说‘我熟啦’？”

周韵开始用手机记录。她拍下不同时间的卸货场景，录下那些声音：蔬菜落筐的闷响，冰块碎裂的清脆，三轮车链条的吱呀，还有工人们简短的吆喝——

“青椒来了，让让！”
“小心，这筐有鸡蛋！”
“土豆放哪边？”

她发现，虽然看似混乱，但每个人都有固定位置，每样菜都有固定流向。就像老郑说的：“菜市场是个活物，凌晨是它的心跳时刻。”

十一月，菜市场要改造升级。新市场会有冷链系统、自动分拣、电子结算。卸货区将变成封闭的物流中心，这些凌晨的露天作业将成为历史。

消息传来时，老郑正在摆最后一车萝卜。他的手停了一下，然后继续，但动作更慢了，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
“您以后……”周韵不知该问什么。

“回家养老。”老郑摆好最后一个萝卜，“儿子说了好几年了。”

“会想念这里吗？”

老郑直起腰，看着满地的蔬菜：“想念？这些菜又不会记得我。但我记得它们——记得哪年的冬天特别冷，白菜都冻了；记得哪年雨水多，西红柿烂得快；记得哪年来过一批特别甜的哈密瓜，卖菜的大姐非要塞给我一个……”

他顿了顿：“四十年，看菜就知道年景。这活儿要没了，可惜。”

周韵决定为卸货区做点什么。她开始系统性地记录：连续一周，每天凌晨一点到五点，用相机和录音笔记录全过程。老郑帮她介绍其他工人，每个人都愿意说几句：

水产摊的老李：“我见过三斤重的黄鱼，现在一斤的都少见了。”
水果摊的小赵：“第一次卸车时摔了一箱苹果，被骂得狗血淋头。现在闭着眼都能接住。”
豆腐坊的阿姨：“每天第一个到，豆浆的香味能把半条巷子的人唤醒。”

周韵还收集了工具：老郑用了二十年的帆布手套，磨破了掌心；老李的橡胶围裙，满是鱼鳞的闪光；小赵的弹簧秤，秤砣磨得发亮。每件工具都有包浆，那是四十年凌晨的累积。

最后一周，她发起“卸货区记忆计划”。在巷口立了块白板，邀请人们写下与这里有关的记忆。很快写满：

“1998年发大水，菜进不来，大家凑钱从外地调菜，没涨一分价。”
“2003年非典，戴口罩卸货，互相打气说‘总会过去的’。”
“2008年雪灾，货车困在路上，附近的餐馆免费给卸货工人提供热粥。”
“2020年疫情，这里成了保供应的生命线，所有人吃住在市场。”

最后一天凌晨，周韵请老郑站在他的位置上，为他拍了张肖像。照片里，老郑背后是堆积如山的蔬菜，手中握着一颗白菜，眼神平静而深远。

“这张照片，”老郑看了很久，“像我父亲。他也是卸菜的。”

改造如期进行。卸货区被围挡遮住，机械声取代了人声。周韵把所有的记录——照片、录音、实物、留言——整理成《凌晨四点的交响》展览，在老菜市场关闭前最后三天，在空摊位上展出。

来参观的多是老街坊。他们在照片前驻足，在录音前闭眼，在工具前抚摸。一个老太太指着老郑的照片：“这老郑，以前常帮我搬米，从来不要钱。”

展览结束后，周韵把展品捐给了城市档案馆。馆长很激动：“这些是真正的城市记忆，比任何文献都生动。”

新市场启用后，周韵去过一次。干净，明亮，高效。蔬菜从冷链车直接进入冷库，通过传送带分拣到各摊位。再也听不到凌晨的喧闹，看不到昏黄灯光下的汗水。

但她在后门发现了一个意外：新市场的管理处，把老卸货区的照片放大，贴在员工通道的墙上。下面有行字：“致敬所有在凌晨为这座城市准备早餐的人。”

老郑真的退休了。周韵去看过他一次，在城郊的安置房里。阳台种满了蔬菜，他说：“手闲不住。”

“会无聊吗？”周韵问。

“不会。”老郑浇着水，“现在每天能看到太阳升起。以前都是收工时天才亮，总觉得亏了。”

他送给周韵一包自己种的香菜：“比市场上的香。因为是自己种的，每一片叶子都认识。”

如今，周韵在农业大学读食品供应链专业。她的研究方向是“城市农产品流通的人文维度”。卸货区的记录成了她重要的研究素材。

“效率很重要，”她在论文中写道，“但效率不应该抹杀那些在传统流通环节中产生的人情连接、经验传承和地方智慧。一个凌晨的卸货工人，能凭手感判断蔬菜新鲜度，这种经验是机器无法替代的。”

上周，她回老菜市场旧址。那里已经变成社区公园，有草坪，有长椅，有孩子玩耍。但在公园一角，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纪念雕塑——用老卸货区的工具熔铸而成：铁秤、竹筐、橡胶围裙、帆布手套，抽象地组合在一起，标题是《城市的早餐》。

雕塑基座上刻着老郑的话：“菜不会记得我们，但城市会。”

周韵站在雕塑前，闭上眼睛。恍惚间，她又听见那些声音：蔬菜落筐，冰块碎裂，三轮车吱呀，工人们简短的吆喝。那些声音混成一首歌，一首关于凌晨、劳作、生计和温饱的歌。

她想，也许每个城市都需要记住这样的歌。记住在所有人熟睡时，有一些人已经起床，在昏暗的灯光下，用肩膀和双手，把食物从田野搬到餐桌，完成这座城市每一天最初的、也是最基础的运转。

而她的工作，就是确保这首歌不被遗忘。确保在冷链车和机器人分拣的时代，还有人记得帆布手套的触感、白菜落筐的闷响、和那些在凌晨的寒风中，用体温温暖过一颗颗土豆、一把把青菜的、粗糙而温暖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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