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拍了拍裤子,往回走。书包重新压上肩头,那重量,似乎比来时轻了一些。身后的渡口,连同整个昏黄的、静谧的世界,像一张被妥善卷起的旧画,轻轻收进了心底。

学校后面有一条野河,河边有个荒废的渡口。
说是渡口,其实只是几块歪斜的青石板,从岸边的茅草里探出身来,一级一级地伸向水面。石缝里长满了暗绿的苔藓,滑溜溜的,像时光褪下的老茧。早就不见渡船了,只留下一根黑铁桩子,孤零零地杵在最末一块石板的边上,锈得厉害,用手一摸,会沾上满掌心的赭红,仿佛碰疼了它一般。
我常去那里,尤其是在黄昏。那时,阳光已经失掉了白日的锋锐,变成一种醇厚的、流质似的金黄,平铺在缓缓流淌的河面上。水被光照透了,能看到底下柔曼的水草,随着暗流懒懒地摇摆。偶尔有一两条不大的鱼,影子似的从草间滑过,鳞片倏地一闪,便不见了。世界静得很,只有水流舔着石板的、一种近乎叹息的声响。
这静,却不同于教室里的静,也不同于深夜独处的静。教室的静是绷紧的,底下压着无数翻书页和写字的沙沙声,像一池表面平静却暗涌不息的水。深夜的静则带着点悬空的惶恐,仿佛自己被遗落在时间的缝隙里。而渡口的静,是饱满的,是敞开的。它由宽阔的水面、辽远的天空、以及无所事事的风共同构成。你走进去,不是被寂静包围,而是成了这寂静的一部分。
对岸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芦苇,这个季节,芦花刚刚开始发白,远远看去,像蒙着一层薄薄的、即将融化的雪。风从那边吹过来时,能闻到一股清涩的、带着植物汁液气息的味道。有时看得久了,会觉得那一片摇曳的芦苇与芦花,是一群窃窃私语的、灰白的影子,在商量着什么属于河流与黄昏的秘密。
铁桩的影子被落日越拉越长,最后像一根瘦削的手指,指向我来时的小路。该回去了。书包还搁在身后的草地上,露出一角沉甸甸的习题册。起身时,膝盖有些发麻,沾染的草屑和泥土簌簌落下。
最后回头望一眼。渡口依旧。青石板、黑铁桩、无尽的流水与芦苇,都浸在那片浩大的、琥珀色的光晕里。它们看过千百个这样的黄昏,也将继续看下去,与一个偶尔闯入的、怀着心事的少年并无多大关系。可就在刚才,它们慷慨地收容了我一小段无处安放的、缓慢的时光。
我拍了拍裤子,往回走。书包重新压上肩头,那重量,似乎比来时轻了一些。身后的渡口,连同整个昏黄的、静谧的世界,像一张被妥善卷起的旧画,轻轻收进了心底。
上一篇:赵寻:煤渣跑道
下一篇:周韵:凌晨的菜市场卸货区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