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蹲下身,抓起一小把煤渣。它们安静地躺在掌心,粗糙,温热。然后我松开手,它们落回原地,和无数同伴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来了。

操场边上,有一条煤渣铺的跑道。
那是旧时代的遗物。如今新建的学校,都用上了塑胶跑道,色彩鲜艳,弹性十足,踩上去寂静无声。我们的操场却还留着这一圈煤渣路,像给绿地围上了一条粗糙的、灰黑色的旧围巾。
第一次踩上去,是在一个秋天的体育课。脚下发出“沙沙”的响声,细碎,干燥,不像踩在土地上,倒像踩在无数被碾碎的、松脆的秋天上。煤渣是大小不一的颗粒,粗砺地硌着鞋底,让你每一步都必须踏得实在,没法偷懒地滑过去。跑起来,身后便会扬起一缕淡淡的烟尘,在斜射的阳光里看得分明,像是从你脚底生长出来的、短暂的影子。
我喜欢在傍晚独自去那里。那时的操场空了,喧闹像退潮般撤得干干净净。夕阳把煤渣染成一种温暖的深褐色,每一颗细小的颗粒都拖着长长的影子,整条跑道便有了毛茸茸的质感。我在上面慢慢地走,一圈,又一圈。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那声音规律地响着,不疾不徐,填充着耳朵里所有的空隙。走着走着,心思就飘远了,飘到还未解出的数学题上,飘到白天某句无意的话语上,飘到未来某个模糊的轮廓上。煤渣路不问,也不答,只是忠实地响着,承托着所有漫无边际的思绪。
有时也跑步。不是为了锻炼,只是想听那声音变得急促、绵密起来,“沙沙沙沙”,像春蚕啃食着巨大的桑叶。肺里吸进的空气带着凉意,混合着煤渣被踩踏后扬起的、极其微弱的尘土气息。很奇怪,那并不难闻,是一种干净的、属于大地深处的味道。跑到最后,力气将尽,脚步沉了,那“沙沙”声便也沉重起来,每一步都像在推开什么看不见的阻力。直到停下,弯腰喘气,世界重归寂静,才发觉汗水已凉凉地贴在背上。
跑道内侧的草地上,常有三两朵叫不出名的野花,瘦瘦的,颜色却很倔强。有一回,我捡起一颗特别黑的煤渣,对着光看。它并不纯粹是黑,深处仿佛含着一星极暗的红,像是被封存的、很久以前的火焰。它曾燃烧过吗?在哪个锅炉里,发出过怎样的光与热?如今它躺在这里,被无数年轻的脚步碾过,碎成更小的颗粒,却依然保持着粗砺的本质。
雨季来临时,煤渣路会变得不一样。雨水浸透后,它成了深黑色,不再扬尘,踩上去是一种闷闷的、实在的声响。雨水积在低洼处,形成小小的、暗色的镜面,倒映着破碎的天空。但只需晴上半天,它便又恢复那干燥松脆的模样,仿佛那些潮湿的心事从未存在过。
毕业前最后那个下午,我又去走了一圈。步子放得很慢。我知道,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走在这样一条路上了。新的跑道是平坦的、标准的、沉默的。而这条煤渣路,它会记得多少这样的脚步呢?记得多少傍晚的独行,多少暗暗的决心,多少无言的烦闷?它什么都不说,只是静静地铺在那里,由着我们在它身上走过一程,踩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留下极淡的、很快就会被风吹散的烟尘。
我蹲下身,抓起一小把煤渣。它们安静地躺在掌心,粗糙,温热。然后我松开手,它们落回原地,和无数同伴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来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