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我的裤脚，不知何时，已沾上了几点深色的泥渍。那是从车棚带走的、唯一的印记。也是那潮湿的、与世隔绝的四十五分钟，在我身上留下的、看不见的潮湿痕迹。

车棚在教学楼的背阴处，红砖砌的，顶上铺着暗绿的石棉瓦。

它总是潮湿的。江南的雨，似乎对这个角落格外眷顾，一场雨过去好些天了，砖缝里还沁着深色的水痕，空气里浮动着铁锈、湿泥土和陈年落叶混合的气息。棚里停着的自行车，也大多蒙着一层洗不净的旧色，车铃喑哑，钢丝轮圈上斑斑点点。

我却喜欢在雨天躲进去。

那时，车棚便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洞穴。雨声被石棉瓦的棚顶放大，变成一种绵密而厚实的鼓点，“嘭嘭嘭”地响在头顶，将外面所有的声音——上课铃、广播操、人语——都隔绝开来，或者揉碎了，混进这无休止的白噪音里。世界被简化成两种存在：头顶喧嚣的雨，和棚下这一方寂静的干地。

光线是幽暗的。仅有的一点天光，从棚口斜斜地照进来，切割出明与暗的清晰界限。光里，可以看见无数细小的雨丝，闪着微光，笔直地坠落。而棚内深处，是朦胧的暗。自行车排列成沉默的阵列，车把、坐垫、歪斜的铃铛，在昏暗中勾勒出奇形怪状的剪影，像一群疲惫的、收拢了翅膀的铁鸟。

我会找一处靠里的空地，有时就坐在不知谁丢弃的半块砖头上，背靠着冰凉潮湿的红砖墙，看雨。看雨丝如何从灰白的天幕里无穷无尽地抽出来，看棚檐的水如何从开始疏落的滴答，汇成一道连续不断的、透明的水帘。水帘落在水泥地上，溅起细小的水花，很快又汇成一股股匆匆的溪流，沿着地面的裂隙，蜿蜒着流向更低处的排水沟。那沟里总有几片顽固的落叶，堵着，水便在那里打个旋，形成一个小小的、湍急的漩涡，然后又挤过去，不见了。

雨的气味是复杂的。初时是尘土被打湿的腥气，紧接着，是植物叶子被洗刷出的清苦，再往后，从棚顶陈旧的材料里，又会渗出一种微涩的、类似矿物质的味道。这些气味被水汽饱和着，沉甸甸地充满整个空间，吸进肺里，有种莫名的清凉与镇定。

在这里，时间是黏稠的，流动得极慢。一节自习课，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，便能换来这四十五分钟完完全全的独处。没有必须演算的习题，没有需要记住的日期，甚至不需要思考。我只是一个单纯的观察者，看雨，听雨，闻雨。思绪可以飘得很远，也可以空无一物。棚顶的雨声是恒定的背景音，心跳在这背景音里渐渐放缓，那些平日皱巴巴的情绪，仿佛也被这潮湿的空气浸润，一点点舒展开来。

偶尔会有别人跑进来，急匆匆地，收了车，又披上雨衣冲出去。身影在棚口的光亮里一闪，带来片刻外界的鲜活气息，随即又消失在哗哗的雨幕中。车棚恢复寂静，只有檐水单调的滴答，和我自己轻微的呼吸。我和这些沉默的铁家伙们一样，成了这潮湿洞穴的一部分，被雨水暂时遗忘。

雨势渐小时，声音会起变化。从密集的鼓点，变成疏落的弹拨，最后只剩下棚檐积水 delayed 的滴落，“嗒……嗒……”，间隔很长，每一滴都清晰得像一个句点。天光会重新亮起来，不是晴朗的亮，而是一种被水洗过的、清泠泠的灰白。这时，我便知道，洞穴的魔法即将消散。该回去了。

站起身，腿有些麻。最后看一眼这幽暗的空间，看一眼那些湿漉漉的自行车，它们似乎还在沉睡。走出棚外，空气清新得刺鼻，地面上的小水洼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。回头望，车棚静静地蹲在那里，红砖更暗，绿顶更沉，像一头收拢了爪牙的、温顺的兽，在等待下一场雨的降临。

而我的裤脚，不知何时，已沾上了几点深色的泥渍。那是从车棚带走的、唯一的印记。也是那潮湿的、与世隔绝的四十五分钟，在我身上留下的、看不见的潮湿痕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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