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再次来临。窗外的蝉声如潮水般涌起,淹没了整个午后。我拉开抽屉,看着玻璃罐中那枚安静的、琥珀色的空壳。在震耳欲聋的蝉鸣背景音里,它的沉默,震耳欲聋。

在我书桌最深的抽屉里,躺着一个空了的蜂蜜玻璃罐。罐子里没有蜜,只有一枚蝉蜕。
那是去年夏天,在老家屋后的槐树上发现的。它紧紧地抓着一截深褐色的、皴裂的树皮,六只纤细的、钩子般的足,深深地嵌进树皮的缝隙里,仿佛用尽了前世所有的力气,要将自己钉在这人间。躯壳是半透明的琥珀色,薄如一层脆弱的阳光,却又保持着完整的蝉的形状——凸起的复眼,收拢的翅膀,微微拱起的背部,甚至腹节间细微的纹路都清晰可辨。但它又是如此空洞,轻得没有一丝重量,阳光可以轻易地穿透它,在桌上投下淡金色的、颤巍巍的影子。
我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它从树皮上剥离。触感是酥脆的,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脆弱,仿佛稍微用力,这具精巧的遗骸就会化为齑粉。剥离的瞬间,发出极轻微的“嗑啦”一声,像叹息。我把它装进洗干净的蜂蜜玻璃罐里,旋紧盖子,带回了城里的家。
从此,它便静静地立在抽屉的深处,与我那些沉重的课本、试卷为邻。罐子成了它透明的棺椁,也是它永恒的展厅。
烦躁的夜晚,我会拉开抽屉,取出玻璃罐,就着台灯的光看它。灯光透过玻璃,再穿过那层薄壳,光线变得柔和而奇异。蝉蜕在光里显得越发玲珑剔透,像用最上等的黄玉雕琢而成,却又保持着生命蜕离时的姿态——一种极度用力后的绝对静止。我看着它中空的腹腔,那里曾经汹涌着怎样的汁液与鸣叫?那对收拢的、脉络如精细地图的翅膀,是否曾在某个溽热的午后,第一次颤抖着展开,渴望振动,渴望冲向树梢的高处与阳光的灼热?
它曾是一个囚徒。在黑暗的地下,经年累月,吮吸着树根的汁液,在泥土的挤压中默默成形。然后,在一个夏天的夜晚,它挣扎着,顶开地表,爬上树干,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,也是最剧烈的一次撕裂——从旧的、紧缚的壳中挣脱出来。那个过程一定充满了痛苦与风险。新生的蝉体是柔软的,嫩绿的,湿漉漉的,无比脆弱。它必须在晨露风干之前,让翅膀硬化,让颜色变深。而留下的这具空壳,便是它所有过往的凝结,是它穿越黑暗与禁锢的证明,也是它毅然奔赴短暂光明与喧嚣时,决绝的遗弃。
我将耳朵贴近玻璃罐。当然,听不到任何声音。没有夏日午后那令人脑仁发胀的、集体的嘶鸣。这壳是沉默的,是声音燃尽后的灰烬。但它本身的形态,就是一种呐喊。一种关于蜕变、关于离开、关于不惜抛弃旧我以换取新生与歌唱的、无言的呐喊。
罐子密封得很好,但似乎仍然锁不住所有东西。我总觉得,有一种极淡的、属于夏天树林的气味,混合着泥土的腥与树皮的涩,隐隐地从罐子里散发出来。那气味不浓,却异常顽固,每次打开抽屉,它便幽幽地浮上来,像一个来自遥远季节的、固执的提醒。
更多的时候,我并不打开抽屉。我知道它就在那里。在我被成堆的公式单词淹没,感到自己也被某种无形之壳紧紧包裹、无法呼吸的时候;在我对按部就班的生活感到厌倦,渴望某种剧烈改变却又畏惧风险的时候——我会想起那枚玻璃罐里的蝉蜕。想起它曾忍受的漫长黑暗,它奋力挣脱时的姿态,以及它身后这具美丽、空洞、却无比轻盈的遗骸。
我羡慕那只蝉。它完成了它的蜕变,飞走了,去享受它仅有几个星期的、纵情的鸣唱与飞翔。而我,和我的许多同龄人,或许正处在那个最挣扎的、正在试图顶破某种“壳”的阶段。旧的形态即将破裂,新的自我尚未完全成形。我们在黑暗中积蓄力量,在束缚中感到窒息,渴望那最终的一跃,却又对壳外的未知感到惶恐。
玻璃罐里的蝉蜕,是一个完成了的标本,一个安全的、可供观瞻的结局。而真正的蜕变,发生在无人看见的夜晚,发生在潮湿的、充满风险的树干上,伴随着疼痛与不确定。它提醒我,所有轻盈的飞翔,都曾与沉重的剥离为伴;所有响亮的歌唱,都源自一次无声的、艰难的破壳。
夏天再次来临。窗外的蝉声如潮水般涌起,淹没了整个午后。我拉开抽屉,看着玻璃罐中那枚安静的、琥珀色的空壳。在震耳欲聋的蝉鸣背景音里,它的沉默,震耳欲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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