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忽然意识到,整个冬天,我其实从未真正“拥有”过这件外套。我只是在每个需要的时刻,向那个编号037的储物柜,短暂地“借用”一片温暖的时光。而它,连同那个铁皮柜子,共同构成了我在庞大校园体系里,一个微小、私密、却无比真实的物理坐标。一个存放季节、体温与成长痕迹的,简陋的驿站。

我的储物柜在体育馆侧廊的尽头,编号037。铁皮柜身漆成一种黯淡的灰绿色,无数细小的划痕和凹陷记录着过往使用者的脾气。锁是老式的拨码锁,转盘转动时,齿轮发出干涩而清晰的“咔哒”声,像解开一个简单的机械谜题。
打开它,首先涌出的,总是一股闷了一夜的气息。汗味是底调,那种被布料吸收又缓慢释放的、微酸的、属于剧烈运动后的疲惫气味。但这气息之上,牢牢覆盖着另一种更凛冽的存在——是旧棉絮、毛线、和一种类似樟脑却又更清冷的、属于“长久存放”的味道。那是冬天的味道,被锁在了春天、夏天乃至早秋的每一个清晨。
柜子里,永远蜷缩着我的冬季校服外套。厚重的藏青色呢料,因为多次洗涤和折叠,变得有些板结,摸上去硬硬的,带着绒毛倒伏后的粗砺感。我通常在十一月的某个清晨,将它从家中衣柜深处取出,塞进这个狭小的空间,然后便开始了与它长达一季的、紧密而疏离的共处。
每天早晨,晨跑或早操后,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汗气,哆嗦着跑到柜前。冰冷的金属拨盘贴上温热的指尖,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打开柜门,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的气味便拥抱过来。匆忙扯出那件外套,它总是凉的,带着储柜铁皮和阴影的凉意,沉甸甸地披到汗湿的背上。一瞬间,冰凉的触感激起一片鸡皮疙瘩,但很快,身体残存的热量便开始反扑,一点点焙暖内部的棉衬。那过程缓慢而具体,你能感觉到寒冷如何被驱赶,温暖如何从肩胛骨为中心,向冰冷的袖管和衣摆扩散。最后,体温与衣料达成一种妥协的、温吞的平衡。这时,才会闻到呢料本身干燥的、类似灰尘的气息,以及我自己的、已然冷却的汗味,如何与柜中那股“冬天的味道”彻底交融,不分彼此。
体育课时,它又被匆忙剥下,胡乱塞回柜中。柜门关上,将室外的阳光、操场喧嚣的余音,以及我奔跑后加速的心跳,统统关在外面。它独自回到那片由铁皮围成的、永恒的“室内冬天”里,继续它的沉睡与等待。直到放学,再次被取出,裹着我走入真正的、天色渐暗的冬季黄昏。
我几乎从不把它带回家。它成了我校园生活一个锚定的背景,一个季节性的、只存在于编号037储物柜中的体征。它的存在,划定了我身体感知的边界:在柜外,我是轻捷的(哪怕寒冷),是暴露于天气和他人目光下的;打开柜门,披上它,我便被一层熟悉的、略显臃肿的暖意所包裹,获得一种短暂的身份确认——我是这个校园里,一个需要抵御寒冷的、普通的学生。
最奇特的是在并非冬季的日子。比如春末夏初,体育课后,打开柜门取水壶。那股浓烈的、属于厚重织物的“冬天味”,会猛地扑出来,与走廊里涌动的、带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暖风撞个满怀。那一瞬间,感官会产生短暂的错乱。仿佛推开一扇门,不是通往放满运动器材的走廊,而是直接踏进了去岁十二月某个阴冷的、刮着北风的早晨。那种气味像一块凝固的时间琥珀,将一整个季节的体感——操场边枯草的僵硬,呵出的白气,冻得发红的指尖——都压缩、封存,然后在我毫无防备时,完整地掷还给我。
我曾在某个百无聊赖的自习课间隙,仔细打量过这件外套。袖口已经磨得发亮,边缘露出细细的线头;左边口袋内侧有一个小洞,是某次被钥匙钩破的;右胸口校徽的绣线,也因为多次刷洗而有些脱落,颜色不再鲜明。它像一位沉默的老友,收纳了我一季的体温、摩擦、乃至不经意的磨损。它记得我每个寒冷清晨的瑟缩,记得我躲在它竖起的衣领后发呆的神游,记得我奔跑时它拍打大腿的节奏。而这一切,它从不言说,只是将那混合了汗水、灰尘、樟脑以及我自身气息的复杂味道,日渐深刻地,编织进它每一根纤维里。
六月初,学期最后一天。我终于将它仔细叠好(动作竟有些生疏),带离了储物柜。037号柜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,“咔”一声轻响,锁舌弹回。我知道,直到明年冬天来临之前,它不会再被打开。那股独特的、混合的气味,将在空荡的、黑暗的铁皮箱子里,慢慢沉淀,慢慢消散,或者,慢慢等待下一个需要它的身体。
回家路上,我把叠好的外套抱在胸前。夏日晚风温热,吹在脸上。怀抱里的呢料却似乎还在散发着那股熟悉的、清冷的“柜中冬天”的气息。这气息与周遭的夏夜格格不入,像一个尚未醒透的梦。
我忽然意识到,整个冬天,我其实从未真正“拥有”过这件外套。我只是在每个需要的时刻,向那个编号037的储物柜,短暂地“借用”一片温暖的时光。而它,连同那个铁皮柜子,共同构成了我在庞大校园体系里,一个微小、私密、却无比真实的物理坐标。一个存放季节、体温与成长痕迹的,简陋的驿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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