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,或许就是科学冷酷表面下,最深沉的温柔。

生物标本室在教学楼最僻静的东翼尽头,窗外是一株巨大的、枝叶葳蕤的玉兰树。门是厚重的深棕色木门,挂着一块同样颜色的木牌,字迹已有些模糊。钥匙只有管理员老师有,但她常常在午饭后,将它虚虚挂在门边的钉子上。
我是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发现这个秘密的。轻轻一推,门便开了,带着一声年迈的叹息。光线被玉兰树稠密的叶子滤过,变得幽绿而沉静,斜斜地铺在刷了暗红色油漆的地板上,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,像水下漫游的光斑。
首先闻到的,是一种复杂的气味。福尔马林尖锐的、刺鼻的气味是底调,它无处不在,凛冽地宣告着这里的非生属性。但这气味之下,又叠着旧木头橱柜的沉香,纸张受潮后的微霉,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干枯植物的清苦。几种气息交织,形成一种独特的、属于“保存”与“凝固”的场域,吸进肺里,有种奇异的清醒感。
房间两侧是顶天立地的玻璃橱柜,里面分门别类,陈列着另一个世界。浸泡在圆柱形玻璃缸中的标本,被无色液体永恒地封存。一条锦蛇盘曲着,鳞片在幽绿的光线下泛着冷冷的虹彩,它仿佛随时会舒展身体,却永远定格在那一刻的慵懒。一只牛蛙张大着嘴巴,露出粉色的口腔,蹼趾张开,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声的呐喊。还有成排的胎儿标本,蜷缩着,悬浮在各自孤独的液体宇宙里,保持着生命最初、也最神秘的形态。福尔马林液清澈得像不存在,却构成了最坚固的时光琥珀。
另一侧的橱柜里,是干燥的标本。鸟类站在枯枝上,羽毛失去了飞翔时的光泽,显得有些暗淡,但形态依然骄傲。蝴蝶和蛾子被细针钉在软木底板上,翅膀展开,展示着惊人繁复的对称图案,那些瑰丽的色彩和眼斑,像被抽走了灵魂后遗下的华丽衣冠。玻璃眼珠反射着窗外晃动的叶影,仿佛还有一星半点未曾熄灭的、对光和飞的渴望。
我常常屏住呼吸,将脸贴近冰凉的玻璃。看得久了,会忘记刺鼻的气味,忘记时间的流逝。那些生命(或者说,生命的遗形)离我如此之近,却又被一层透明的、不可逾越的屏障永恒地隔开。生与死的界限,在这里被简化、被陈列、被客观地观察。没有腐烂,没有消逝,只有一种绝对的、被抽离了过程的“存在”。这存在是安全的,也是悲哀的。
房间中央是几张大桌子,铺着已经磨损的绿色橡胶垫。上面有时会散落着一些未收入橱柜的零散标本:一副用铁丝串起来的鸟类骨骼,轻巧得惊人;一盒按顺序排列的昆虫口器切片;几个装着不同颜色种子和矿石的玻璃瓶。我用指尖极轻地触碰它们,感受骨骼的光滑冰凉,种子的坚硬,矿物的粗砺。这些触感,是标本室里除了视觉和气味之外,另一种真实的语言。
最安静的角落,立着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模型,我们私下叫他“阿白”。他站在金属支架上,颌骨微张,像是在永恒地微笑,或者准备诉说。午后的光影在他空空的眼窝和肋骨的栅栏间游走。有时,我会搬把椅子坐在他对面,和他“对视”。没有皮肉,没有表情,只有最本质、最基础的架构。看着看着,会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。那些困扰我的、属于皮囊之下的悲喜荣辱,在这副洁净的骨架面前,似乎都轻飘了,虚妄了。他提醒我,在一切之上,我们共享着同一副支架,最终也都会归于这样的简洁。
玉兰树的影子在红色地板上缓慢移动,从西边爬到东边。窗外偶尔有麻雀的啁啾,或者远处体育课的哨音,但都被这房间厚重的静谧吸收了,显得遥远而不真实。在这里,我是一个闯入者,一个时间的窃听者。我与这些被凝固的生命共享一段沉默的时光。我不惧怕它们,反而感到一种近乎亲密的慰藉。它们不再生长,不再痛苦,不再欲望,只是存在着,成为知识和沉思的对象,也成为我逃离喧嚣课间的一个秘密洞穴。
管理员老师偶尔会来,看见我,也只是点点头,并不驱赶。她有时会擦拭某个玻璃缸,或者用镊子调整一下蝴蝶标本的触角。她的动作轻缓,带着一种对待老友般的熟稔与尊重。
毕业前,我最后一次去那里。玉兰树正在开花,大朵大朵的白花几乎遮住了窗户,幽绿的光里便掺进了柔和的暖白。我站在房间中央,环顾四周。阿白依然在微笑,锦蛇依然在盘曲,蝴蝶的翅膀依然被钉在永恒的展翅瞬间。福尔马林的气味依然刺鼻而清醒。
我知道,我带走不了任何一件标本。但我带走了那个午后凝固的光线,那种混合的气味,那种在生与死的标本之间徘徊时,所感受到的、超越恐惧的宁静。以及一个隐约的认知:生命或许短暂、脆弱、充满痛苦,但它能被观察,被记录,被保存在这样一间充满日光与尘埃的房间里,以另一种形式,获得一种近乎永恒的“被看见”。
这,或许就是科学冷酷表面下,最深沉的温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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