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阶梯教室,外面阳光炽烈。我回过头,透过门上的玻璃,最后看了一眼那第三排靠过道的座位。暗红色的椅子静静地呆在那里,和周围所有的椅子一样,又仿佛有那么一点不一样。它内部那个小小的、温柔的故障,连同我那无数个因它而得以喘息、得以神游的午后,一起被封存在了那片规整而庄严的红色塑料之中。

三号阶梯教室,第三排靠过道,有一把坏掉的椅子。
它的坏,不是显而易见的残破,而是一种内敛的、需要身体去验证的故障。椅面是那种暗红色的硬塑料,和别的椅子别无二致。只有当你坐下,将全身重量交付给它时,才会在某个微妙的角度,感到身下传来一声低沉而短促的“咔”响,像是某个内部骨骼发生了轻微的错位。随即,整个椅背会难以察觉地向后倾斜那么几毫米,不多,却足以打破端正坐姿的平衡,让你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微微后仰的、松弛的状态。
这微妙的故障,成了我和它之间的秘密契约。
在那些漫长而沉闷的、充斥着宏大理论或复杂公式的公共课上,这把椅子是我唯一的慰藉。当教授的声音如同均匀的雨声,填满整个阶梯教室规整的空间,当周围的同学或专注笔记,或垂首假寐,我便轻轻地、带着某种仪式感地,调整坐姿,触发那声只有我自己能清晰感知的“咔”。
那声响很轻,闷闷的,被淹没在教授的扩音器回声和笔尖划纸的沙沙声中。但它于我,却像一声确凿的暗号,宣告着一个小小的、私密的解放。椅背那几乎无法测量的后倾角度,恰好抵住我因久坐而僵硬的脊骨,提供了一种违背课堂纪律的、隐秘的支撑。它允许我,不,是诱使我,以一种更松懈的姿势存在。我的视线可以越过前排同学规整的发顶,投向高处那些蒙着灰尘的气窗;我的思绪可以短暂地脱离黑板上繁衍的符号,飘向窗外摇晃的树梢,或者更远的地方。
这把坏椅子,是这个充满秩序的空间里,一个温柔的故障,一个合法的漏洞。它不属于任何教学计划,也无法被列入维修清单(那故障太微妙了)。它就在那里,因损坏而获得了一种独特的个性,等待着能辨识它、并且需要它的人。
有时,我会抚摩那暗红色的塑料扶手。触感光滑而冰凉,边缘处有难以察觉的磨损。我想象着,在我之前,有多少人曾坐在这里,是否也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?他们是否也曾在这声轻微的“咔”响中,获得过片刻的走神许可?那些已然远去的学长学姐,他们当时的烦恼是什么?是否也如我一般,需要这一点点不为人知的、物理上的“不端正”,来平衡内心某种无形的压力?
椅子的“坏”,是一种有限度的庇护。它不足以让你躺下,甚至不足以让你明显地歪斜。它只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,一种从“端正”中微微滑脱的可能性。就像在必须挺直腰板的人生里,允许自己有一个小小的、不会崩塌的弧度。
有一回,那椅子似乎病得更重了些。不仅椅背后倾,连椅面也发出了更明显的、令人不安的吱呀声。我有些担心,下次来,它会不会已经被换掉,或者被贴上“待维修”的标签。但下一周,它依旧在那里,带着它那忠诚的、细微的故障,等待着。它像一位老迈但固执的伙伴,用自己内里的伤痛,默默为我提供着这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便利。
毕业前的最后一堂公共课,我特意早早来到教室,走向那个熟悉的座位。坐下,熟悉的“咔”声如约响起。那一刻,心里竟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,像在和一个即将永别的、沉默的老友做最后的确认。
教授在讲台上总结着四年的要点,声音平和而辽远。阳光穿过高高的气窗,在空气中切出明亮的光柱,光柱里尘埃飞舞。我靠着那微微后倾的椅背,最后一次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游。这一次,我没有想远方,我只是感受着身下这把椅子的存在,感受着它那点不合规矩的包容。
我知道,很快就会有新生坐在这里。他们或许会发现这把椅子的异样,或许不会。他们会有新的烦恼,新的走神理由。这把坏椅子将继续它的使命,以一个零件的微小故障,去抚慰另一段青春里,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、沉重的瞬间。
我站起身,离开。椅背缓缓弹回,发出一声更轻微、几乎听不见的叹息,仿佛在完成一次告别。
走出阶梯教室,外面阳光炽烈。我回过头,透过门上的玻璃,最后看了一眼那第三排靠过道的座位。暗红色的椅子静静地呆在那里,和周围所有的椅子一样,又仿佛有那么一点不一样。它内部那个小小的、温柔的故障,连同我那无数个因它而得以喘息、得以神游的午后,一起被封存在了那片规整而庄严的红色塑料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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