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里,连最轻微的声音,都能找到自己的轨迹,都能获得庄严的回响。这让我觉得,或许人心在某个时刻,也需要被这样排空,需要经历这样一种“空”的状态,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内部最真实、最细微的声响——那些在注满日常琐事和外界噪音时,永远被淹没的,孤独而确凿的回声。
学校体育馆的泳池,只在夏季的体育课和短暂的开放日里,才充满了氯水刺鼻的气味和孩子们泼溅的喧嚣。但我知道它另一个样子——在冬季,课程结束后,它被排空,准备进行年度检修。
空泳池是一个巨大的、水泥砌成的方坑,深蓝色的池底瓷片裸露出来,颜色比注满水时显得更深、更沉静。池壁是白色瓷砖,一道道水线褪去的痕迹像年轮,记录着不同季节的水位。池底靠深水区的一端,静静躺着两根用来分隔泳道的、卷起的塑料浮标绳,橘红色和白色相间,像两条休眠的巨蟒。
我第一次下到空池底,是被体育老师叫去帮忙捡拾掉落的物品。顺着池边检修用的铁梯一级级往下走,光线逐渐变暗,温度也降低了几度。脚踩在池底时,触感坚硬而冰凉,瓷片有些湿滑,积着薄薄一层水渍和灰尘。站定,抬头望去,视角完全颠倒过来。平日需要仰视的泳池边缘、跳台、观众席,此刻都高悬在头顶,显得遥远而威严。天空被切割成一方狭长的、灰白色的长方形,嵌在高高的、布满管道和通风口的屋顶框架之间。
然后,我听到了回声。
不是那种在注满水的泳池里,被水吸收和扭曲的、沉闷的声响。而是清晰的、带着一丝金属般冷冽质感的回音。老师在上面喊了一声我的名字,那声音撞在光滑坚硬的池壁和池底上,被反复折射、拉长,变成一串袅袅的、逐渐消散的尾音,像一颗石子投入一口极深的、干燥的井。我自己轻轻咳嗽一声,声音也被放大,带着一种陌生的空旷感,在四壁间弹跳几下,才悻悻然消失。
我试着拍了一下手。“啪!”声音干脆利落,紧接着便是短促而密集的一连串回声,从四面八方聚拢又散开,仿佛有许多个看不见的我,在同时拍手应和。这感觉奇妙极了。在这个巨大、坚硬、空无一物的容器底部,声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形状。它不再是传递信息的工具,而是变成了可触摸的、有体积的实体,你可以“听”到它的轨迹,感受到它在空间里的碰撞与消逝。
我独自留在池底一会儿(老师去拿工具了)。寂静重新降落,但那是一种充满了“声音可能性”的寂静。我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,比平时粗重;能听到血液在耳朵里流动的、低微的嗡鸣;甚至能听到远处体育馆大门开合传来的、被层层阻隔后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响,这些声音都被这个水泥容器小心地接住,赋予它们清晰的轮廓。
我沿着池底慢慢走,脚步激起空洞的回响。走到深水区,仰望那高高的跳台,它像一座陡峭的悬崖。想象着夏日里,身体从此处跃下,划破水面,被温暖的阻力拥抱,那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官世界——湿润、包裹、寂静。而此刻,这里是干燥、暴露、充满回声的。同一个空间,因“水”这个元素的缺席或在场,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灵魂:一个是喧闹的、流体性的、包容的;一个是寂静的、刚性的、反射的。
我蹲下身,摸了摸那卷起的浮标绳。塑料表面冰凉粗糙,沾着尘土。它曾在水面漂浮,界定秩序,承受拍打;如今委顿在地,成为这空旷场景里一个安静的注脚。我注意到池底排水口附近,有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始终未干,形状不规则,像一幅抽象的地图。那里大概就是最后一点水份顽强驻守的地方,是“空”与“满”之间最后的边境线。
老师回来了,脚步声在池壁上激起回音,像一支小小的行进队伍。我爬上铁梯,回到“上面”的世界。喧嚣重新涌入耳朵——老师的叮嘱,远处篮球场的拍球声,自己的心跳。但耳道深处,似乎还残留着几秒前,那空泳池底部特有的、清澈而冷冽的回声质地。
后来,每当我在嘈杂拥挤的环境中感到窒息,或是在过于寂静的房间里感到空虚时,我便会闭上眼,想象自己又一次站在那个空泳池的底部。仰头是高高在上的、被框住的天空,脚下是坚硬冰冷的瓷片,四周是光滑的、等待回声的墙壁。
那是一个巨大的、干燥的、倾听自我的耳朵。
也是一个被掏空的、裸露的、盛满寂静的容器。
在那里,连最轻微的声音,都能找到自己的轨迹,都能获得庄严的回响。这让我觉得,或许人心在某个时刻,也需要被这样排空,需要经历这样一种“空”的状态,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内部最真实、最细微的声响——那些在注满日常琐事和外界噪音时,永远被淹没的,孤独而确凿的回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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