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此,每当我试图专注地理解某种宏大、抽象或遥远的事物时,我总会想起那道缝隙。提醒自己,我的“观测窗口”必然是有边界、有形状、有缺陷的;同时也提醒自己,不必为此沮丧,因为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、来自另一维度的“微光”,从思维的缝隙漏入,为那严谨的观测,添上一抹动人的、属于人间的温度与破绽。

学校后山有一座小小的天文台,白色的圆顶像一颗被遗忘在松林间的、半扣着的蛋壳。它不常开放,大多数时候,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紧闭着,锁孔里都结了蛛网。圆顶可以旋转,据说为了追踪星体,但在我记忆中,它似乎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,沉默地对着东南方的天空。
我得到一次进入的机会,是在一个天文社活动日。内部比想象中更狭小,也更幽暗。空气中有一股冷冷的、混合着机油、灰尘和某种类似金属冷却后的味道。正中央立着那台备受珍视的天文望远镜,长长的镜筒指向圆顶上方那道狭长的、可开合的缝隙。指导老师讲解着赤道仪、目镜、寻星镜,那些词汇在昏暗的光线里漂浮,带着一种远离日常的、近乎神圣的疏离感。
而我的注意力,却被那缝隙吸引了。
活动的高潮,是老师缓缓转动摇柄,圆顶伴随着低沉而平滑的“嗡嗡”声开始旋转,头顶那道狭长的缝隙也随之移动,像一个缓缓睁开的、巨大的瞳孔。当缝隙对准了预定的天区,旋转停止,室内重归寂静。然后,另一套机械装置启动,缝隙两侧的厚重挡板,像剧院帷幕般,带着轻微的摩擦声,向左右缓缓退开。
夜空,就这样毫无遮挡地、长方形状地,镶嵌在了圆顶的开口里。
那是我第一次如此专注地,通过一个“框”去看天空。平日里抬头可见的、无边无际的星空,此刻被严格地限定在这道长方形的开口内,像一幅被精心装裱起来的、动态的油画。视野边缘是粗糙的、刷着白漆的圆顶内壁,更凸显出中间那片深邃的、天鹅绒般的蓝黑色是何等纯粹。几颗零散的星子首先跳入眼帘,然后,随着眼睛适应黑暗,更多的、更暗的星星如同显影般渐渐浮现。
但最让我心动的,并非那些遥远的星光,而是那道缝隙本身。
当眼睛离开目镜,我仰头凝视那道开口。它的边缘并不光滑,可以看到金属板的厚度,看到防雨橡胶密封条略微凸起的轮廓。就在那边缘与夜空相接的地方,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张力。一边是人工的、笔直的、有着明确终止的边界;另一边是自然的、弥漫的、无限延伸的宇宙。这道缝隙,是人类理解欲的象征——我们试图在混沌无垠的宇宙中,切割出一小块,加以观察、测量、命名。我们用这道坚硬的、机械的缝隙,去框住那片柔软的、浩瀚的黑暗。
更有趣的是,这道缝隙并非完全密封。我注意到,在缝隙的一角,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或者设计如此,有一处极细微的、或许只有几毫米的缺口。室内的灯光早已熄灭,但远处城市的地光,仍给圆顶内部蒙上一层极淡的、微红的晕染。正是借着这微弱的地光,我看到一丝极其纤弱的、不属于预定天区的光线,从那缺口处漏了进来。那不是星光,更像是山下路灯的光,经过遥远的跋涉和多次折射,变成了一缕淡得几乎不存在的、灰白色的微光,斜斜地投射在圆顶内壁的某处,形成一个模糊的、颤抖的光斑。
这缕“非法”闯入的光,像一个温柔的破绽,一个系统的漏洞。它提醒我,无论我们如何试图将宇宙隔离在一个纯净的观察环境中,尘世的光——那些属于人间、属于琐碎生活的光——总会找到缝隙,渗入进来。绝对的“天文”观测是不存在的,观测者和他所携带的“人间”,始终是这观测行为的一部分。
后来,当轮到我从目镜中观看土星环时,那纤细的光环带来的震撼,竟与那缕从缝隙漏入的微光带来的触动,奇异地交织在一起。一个在千万光年之外,遵循着冷酷的物理法则;一个就在咫尺之隔,充满了温暖的偶然性。天文台的圆顶试图分隔二者,那道缝隙却让它们同时呈现在我的感知里。
活动结束,挡板合拢,圆顶旋转回原位。我们走出天文台,重返被路灯照得明晃晃的校园小径。同伴们兴奋地讨论着土星环的清晰度,而我却有些恍惚。抬头,完整的、毫无遮拦的夜空悬在头顶,繁星满天,但我却仿佛仍透过那道长方形的缝隙在看它。那道缝隙,连同那缕偷偷渗入的、尘世的微光,已经改变了我观看天空的方式。
我意识到,那座天文台最珍贵的,或许不是那台能放大远星的天文望远镜,而是那个笨拙地试图框住无限、却又诚实地留下了一道缝隙的白色圆顶。它坦承了人类认知的局限性(我们只能通过“缝隙”去窥看),也暴露了这种认知行为无法完全剥离的人间底色。
从此,每当我试图专注地理解某种宏大、抽象或遥远的事物时,我总会想起那道缝隙。提醒自己,我的“观测窗口”必然是有边界、有形状、有缺陷的;同时也提醒自己,不必为此沮丧,因为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、来自另一维度的“微光”,从思维的缝隙漏入,为那严谨的观测,添上一抹动人的、属于人间的温度与破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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