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我保留了它。在许多年后,当我看到那些过于崭新、过于完美、仿佛脱离了时间侵蚀的事物时,我总会想起教学楼房顶上那些沉默的蓄水箱,和它们身上那些肆意生长、如泪水般流淌的铁锈。它们让我记住,真正的存在,必然包含磨损与锈蚀;真正的坚实,也敢于展露其缓慢的、不可避免的崩解。而那崩解的过程本身,在时间的漫漫长夜里,也可能呈现出一种粗犷而哀伤的、属于物质世界的诗意。

教学楼的楼顶,是一般学生被禁止踏足的区域。通往那里的铁门总是紧锁着,锁孔里塞满了灰尘和铁锈。然而,在一次消防演习后,那扇门意外地虚掩着,留下了一道诱惑的缝隙。
推开它,是一个被水泥围栏圈起来的、空旷而粗砺的世界。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,带着城市高空特有的、凛冽的自由。地面是粗糙的水泥,布满裂纹和修补的痕迹,缝隙里钻出几丛顽强的、不知名的野草。而最引人注目的,是角落那四个巨大的、圆柱形的水泥蓄水箱。它们并肩而立,像四个沉默的、敦厚的巨人,灰扑扑的外表上,爬满了深褐色的铁锈泪痕。
那些铁锈,是时间的笔触。它们并非均匀分布,而是顺着雨水冲刷的轨迹,从水箱顶部的金属构件——大概是检修口或管道接口——开始生长,蜿蜒而下,在灰白的水泥表面留下粗犷而哀伤的印记。有的锈迹浓重如泼墨,边缘参差,仿佛凝固的血液;有的则纤细如蛛网,在阳光的斜射下,呈现出一种奇异的、金属质感的橙红,像沉睡的火。
我走近其中一个水箱。水泥表面粗糙,颗粒分明,手指抚过,能感到微微的扎手。而那些铁锈,摸上去则是粉状的、干燥的,轻轻一蹭,指尖便沾上细碎的、赭红色的粉末。我将沾着锈粉的手指举到眼前,在午后的强光下,它们细小、黯淡,却闪烁着一种属于矿物的、固执的光泽。它们曾经是坚固的铁,是支撑、是连接、是密封的一部分,如今却在空气与水的缓慢合谋下,瓦解、剥落,成为这粗粝风景中的一抹颓败装饰。
我绕着水箱走。另一面的锈迹形态又不同。因为背阴,常年潮湿,那里的锈迹更加湿漉漉、更加厚重,颜色也更深,近乎黑褐,与水泥表面滋生的深绿色苔藓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混沌的、近乎沼泽般的气息。一些铁锈的碎屑已经彻底脱落,在水箱脚下堆积成一小摊红褐色的“沙丘”,里面混杂着风吹来的尘土和枯叶。
我抬起头,仰望水箱的顶部。边缘处,一些铁质的栏杆或支架已经锈蚀得极其严重,扭曲变形,甚至断裂,露出内部蜂窝状的、暗红色的腐蚀核心。它们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大致的形状,履行着也许早已失效的职能,像一群坚守阵地的、满身创伤的老兵。
风很大,吹得我头发凌乱,衣服猎猎作响。在这空旷的楼顶,除了风的呼啸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,再无其他声音。蓄水箱们沉默地矗立着,承受着日晒、雨淋、风蚀,以及铁锈从内部无声的啃噬。它们的存在,与楼下教室里那些光洁的课桌、明亮的灯光、充满活力的年轻面孔,构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一个世界关乎汲取、成长、未来;另一个世界,则关乎存储、消耗、以及缓慢而不可抗拒的衰败。
这些水箱是这栋教学楼的“内脏”,是它得以正常运转的、笨重而低调的器官。它们储存着维持清洁和生命的基本物质——水。然而,承载这生命之源的外壳,却正在被一种缓慢的氧化过程无情地侵蚀。这像一种残酷的隐喻:那供养我们精神与肉体的庞大系统,其本身也时刻处在一种静默的损耗与折旧之中。
我注意到,在水箱水泥基座与楼顶地面的接缝处,有一道尤其粗壮的锈迹,几乎像一条狰狞的伤疤。我蹲下身,仔细看。原来那里有一根隐蔽的铁质螺栓,早已锈烂,锈水不断渗出,染透了周围的水泥,也滋养了缝隙里一簇特别茂盛的野草。那草开着极小的、鹅黄色的花,在风中瑟瑟发抖,却异常鲜活。毁灭与生机,在此处以一种直接而粗野的方式,纠缠共生。
那一刻,我忽然不那么觉得这些铁锈仅仅是颓败的象征了。它们也是一种记录,一种忠诚的、物质性的日记,记录着每一次降雨,每一场曝晒,每一个季节的温度变化,记录着这栋建筑所经历的全部风雨时光。那些绚烂的橙红、沉郁的黑褐、斑驳的粉屑,都是时间与元素在这巨大水泥躯体上签署的、无法伪造的姓名。
离开前,我从那堆锈屑“沙丘”里,捡起一小块形状还算完整的、薄片状的铁锈。它很轻,边缘锋利,像一片风干的、红色的落叶。我把它小心地放进口袋。
回到楼下,走廊里灯火通明,人声熙攘。我口袋里的那块铁锈,隔着布料,仿佛还带着楼顶的风声和一种荒凉的温度。它与我周遭这个被精心维护、追求光鲜与效率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但我保留了它。在许多年后,当我看到那些过于崭新、过于完美、仿佛脱离了时间侵蚀的事物时,我总会想起教学楼房顶上那些沉默的蓄水箱,和它们身上那些肆意生长、如泪水般流淌的铁锈。它们让我记住,真正的存在,必然包含磨损与锈蚀;真正的坚实,也敢于展露其缓慢的、不可避免的崩解。而那崩解的过程本身,在时间的漫漫长夜里,也可能呈现出一种粗犷而哀伤的、属于物质世界的诗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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