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我画完了很多石膏像,也画了更多更复杂的东西。但每当我面对一个全新的、令我感到畏惧的描绘对象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阳光醇厚的下午,那张未完成的素描,和那个让我放下“画得像”的执念,转而尝试去“感受形状”的、缓慢而笨拙的过程。

画室北窗的光,在下午三点会准时变得醇厚。那时,我总对着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石膏素描——一个只有大概轮廓的“海盗”头像。
石膏像摆在铺着深灰衬布的方台上,光线从左侧切入,在它棱角分明的脸上分割出极其锐利的明暗。眉弓投下的阴影深如刀刻,颧骨的高光则亮得晃眼。海盗那只独眼(另一只是眼罩)深陷在眼窝里,眼神空茫地望着画室前方某处永恒的虚空。
而我的素描纸上,只有一片混沌。炭笔反复涂抹又擦去的地方,纸张已经起毛,泛着灰蒙蒙的光。我只画出了一个极其粗糙的椭圆形来框定头部,几条颤抖的、犹豫的直线标示着五官的大致位置。明暗?只有一些试探性的、脏兮兮的灰色块面,像暴雨前聚集的阴云,完全无法表现石膏像上那种干净、坚硬、分明的光影交界。
我画不下去。
每次拿起炭笔,试图捕捉那下颌线微妙的转折,或是鼻梁挺括的弧度时,手就不听使唤。画出的线条要么僵硬如铁丝,要么绵软无力。涂出的阴影不是太死板,就是太飘忽。我擦了又画,画了又擦,画纸越来越脏,心情也越来越焦躁。石膏像沉默地坐在那里,以其完美的、冷冰冰的形态,嘲笑着我的笨拙与无能。
画室里很安静,只有其他同学炭笔摩擦纸张的“沙沙”声,偶尔有画架调整角度的轻响,或老师低沉的指点。这些声音平常得令人安心,此刻却像背景里均匀的噪音,衬托出我内心无声的轰鸣。我看着别人画纸上逐渐清晰的形体、准确的结构、丰富的调子,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一片狼藉,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,淹没指尖。
我索性放下笔,只是呆呆地看着石膏像。看光线如何缓慢地移动,阴影的边界如何发生着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偏移。看石膏表面那些极其细微的颗粒感,在逆光时如何形成一层毛茸茸的晕边。看海盗嘴角那丝似笑非笑的、被永恒固定的表情。我看了很久,看到眼睛发酸,看到石膏像似乎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标准答案,而只是一个由光线、阴影、和一个苍白固体共同构成的、复杂的视觉谜题。
我换了一种方式。不再试图“画得像”,而是试着去“理解”那些形状。我用目光代替炭笔,沿着石膏像的轮廓线慢慢“走”:从额头饱满的弧度,到眉弓突然的转折,向下切入眼窝的深谷,再爬上颧骨高耸的山脊,滑向鼻翼微妙的隆起,最后定格在下颌那有力而干净利落的边缘。我的目光走得很慢,像盲人用手指阅读盲文。我试图记住每一个转折的“感觉”,而不是它的“样子”。
然后,我闭上眼睛。在视网膜残留的影像和脑海中的印象之间,试着重建那个形体。它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复制的“物”,而成了一个需要被感知的“空间结构”。当某种“理解”(哪怕是极其模糊的)在心头掠过时,我迅速睁开眼睛,抓起炭笔,在纸上某个大概的位置,画下短短的一笔——不是轮廓线,也许只是表示某个高点或凹处的记号。接着,再闭上眼睛,再感受,再睁眼,再画下一笔。
画面上开始出现一些零散的、看似毫无关联的短线条和点。它们不成形,不构成任何可辨识的图像。但奇怪的是,我的焦躁平息了。我不再关心最终能否完成一幅“好”的素描,我只是沉浸在这个缓慢的、用视觉和触觉(想象中的)去“触摸”形体的过程里。
时间在流逝。光线更斜了,石膏像一半的脸沉入更深的阴影,另一半则被镀上温暖的金色。我的画纸上,依旧是一片抽象的、由点和线构成的痕迹,距离一幅完整的素描遥不可及。海盗依然用他空茫的独眼望着前方,对我的努力(或放弃)漠不关心。
老师走过来,看了看我的画,又看了看我。他没说“画得不对”或“要大胆画”。他只是说:“有时候,看不清楚,反而能感觉到更多。”
我点点头,虽然不完全明白。但我知道,今天,这幅素描注定是完不成了。我小心地将那张布满“失败”痕迹的画纸从画板上取下,没有像往常一样沮丧地揉成一团。而是把它抚平,夹进了画夹。那些杂乱的点与线,是我今天下午全部挣扎与领悟的忠实记录,是我与那个石膏海盗之间,一场无声而漫长的对话留下的、破碎的碑文。
后来,我画完了很多石膏像,也画了更多更复杂的东西。但每当我面对一个全新的、令我感到畏惧的描绘对象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阳光醇厚的下午,那张未完成的素描,和那个让我放下“画得像”的执念,转而尝试去“感受形状”的、缓慢而笨拙的过程。
那幅未完成的画,像一个永恒的提示:在抵达“完成”与“正确”之前,有很长一段路,是属于“尝试”、“失败”、“感受”与“困惑”的。而这段路上的风景,或许比终点本身,更接近艺术(乃至任何学习)的本质。它教会我,有时候,“未完成”不是缺憾,而是一种开放的、充满可能性的状态。它允许你停留在过程里,允许你与困惑共处,允许你在那片混沌的炭笔痕迹中,隐约触摸到某种比“形似”更真实、也更难以言传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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