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在此刻,在我的记忆里,它永不褪色。因为它所承载的,从来不是油漆的光泽,而是时光与热望本身。
舞蹈房在艺术楼东翼,一整面墙都是镜子,将本就空旷的房间映得加倍辽远。镜子前,离地约一米高处,横贯着一根光滑的木制把杆,被漆成沉稳的深棕色。只是,那深棕色已不复均匀完整。
多年的手掌扶持、身体倚靠、汗水浸渍,以及清洁剂的反复擦拭,在把杆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。漆面已经磨损,尤其在几个固定的高度区域——大致是手掌虎口最常抓握的地方——露出了底下木头原本的、更浅淡的色泽。那磨损并非整齐划一,而是呈现出一种斑驳的、如同水渍浸染般的晕开效果,边缘模糊,深深浅浅。在头顶日光灯的照射下,磨损处的木质纤维纹理清晰可见,有些地方甚至被磨得极其光滑,反射着温润的亚光,与两旁尚且完好的漆面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。
这褪色不是颓败,而是一种勋章。是成千上万次重复练习的物质证明。我常在下课或训练的间隙,独自留在空旷的舞蹈房,走近那根把杆。
首先感受到的是气味。汗水蒸发后微咸的气息,混合着松香粉的干燥辛香,以及木质本身在体温和湿气长期熏染下散发出的、略带暖意的陈旧味道。这气味不浓,却顽固地渗透在把杆周围的空气里,像一种无声的集体记忆。
然后,我伸出手,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褪色的区域。触感与其他部位截然不同。完好的漆面光滑而微凉,带着工业涂层的均匀与距离感。而褪色处,则是一种温润的、近乎肌肤般的质感。木头纤维的细微起伏清晰可辨,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摩擦,已经形成了肉眼难以察觉的、极其微小的凹陷,指腹划过时,能感到一种流畅而熟悉的阻力,仿佛那木头已有了记忆,记得每一只曾在此停留、借力、或挣扎的手的形状与温度。
我试着将手掌贴合在最常使用的那段位置。虎口自然地嵌入那圈颜色最浅、磨损最甚的凹痕里,五指舒展,掌心贴合木头的弧度。一种奇异的“契合感”油然而生。仿佛这根把杆并非无情死物,而是经过漫长时光与无数身体的对话后,将自己“修炼”成了最适合抓握的形状。它不再仅仅是辅助平衡的工具,而成了一位沉默的、承载着所有练习者重量与梦想的伙伴。
目光顺着把杆向远处延伸。褪色的区域并非连续,而是间隔出现,像是乐谱上规律的重音记号。那是不同身高、不同习惯的舞者留下的私人印记。高个子的手印靠上一些,矮个子的靠下;有些人习惯抓得紧,那片区域便磨损得更深、更光亮;有些人只是轻轻搭着,痕迹就浅淡模糊。这些印记重叠、交错,最终汇成了这片斑驳的、无法归因于任何一个个体的“公共的磨损”。
我有时会闭上眼睛,仅仅通过手掌与把杆的接触,去感受。想象着在我之前,有多少个年轻的身体曾在此耗尽力氣?多少个足尖曾在此痛苦地绷直又放下?多少个旋转在即将失衡的瞬间,被这截木头稳稳托住?又有多少无人看见的泪水或汗水,曾悄然滴落,渗进木纹深处,成为这褪色的一部分?把杆不语,但它身上每一丝纹理的改变,每一处漆色的剥落,都是那些看不见的时光与努力留下的、最诚实的化石。
它见证了所有从笨拙到流畅、从挣扎到自如的蜕变过程。它承受过因疼痛而猛然收紧的抓握,也感受过因掌握一个新动作而欣喜的轻快拍打。它听过最严厉的呵斥,也感受过最忘情的练习中,那伴随着呼吸与心跳的、无声的韵律。
新来的学妹们偶尔会抱怨把杆太旧,漆面斑驳不好看。她们羡慕别的学校崭新锃亮的不锈钢把杆。我从不解释。我知道,那种崭新的、反光的、毫无瑕疵的金属,固然干净实用,但它没有记忆,没有温度,没有故事。它只是一件工具。而眼前这根褪色的木把杆,已经超越了工具。它是一个场域,一段凝固的时间,一部由无数个“此刻”的汗水与渴望共同写就的、无字的编年史。
当我最后一场演出结束,彻底离开舞蹈房时,我做的最后一件事,不是对着镜子行礼,而是走到那把杆前,将额头轻轻抵在那一小片被无数掌心磨得最温润光滑的木头上。木头传来微凉的、坚实的触感,以及那熟悉的、混合的气味。
我没有说再见。因为我知道,我的一部分——那些在此消耗的清晨与黄昏,那些融入木纹的汗水与叹息——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根褪色的把杆里。而它,将继续以它沉默的、斑驳的、无比温柔的方式,托举起一代又一代年轻的身体与梦想,直到它自己的木纹也被彻底磨平,或在某次翻修中被替换。
但在此刻,在我的记忆里,它永不褪色。因为它所承载的,从来不是油漆的光泽,而是时光与热望本身。
下一篇:楚云:画室未完成的石膏素描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