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只蠹鱼,是时间写给书籍的一封微小的、活体的情书,也是战书。它以存在,诠释着消亡;又以消亡,见证着存在。在图书馆最深沉的寂静里,它是最忙碌的居民,也是最耐心的读者——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,阅读并消化着,我们称之为“历史”与“知识”的,那些干燥的、芬芳的、终将归于尘埃的植物纤维。
图书馆的地下书库,需要申请特殊许可,并由管理员陪同才能进入。走下陡峭的、铺着墨绿色橡胶垫的楼梯,空气骤然变得阴凉、滞重,混杂着纸张陈化特有的微酸、旧木头橱柜的沉香,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、类似蘑菇根部的湿润土腥气。日光灯管发出稳定而低沉的嗡鸣,照亮一排排顶天立地的、深棕色铁质书架。书架上挤满了线装古籍、民国时期的平装书、以及各种纸张早已泛黄变脆的学术期刊合订本。它们不是用来被频繁借阅的,而是像沉睡的矿藏,被安置在这时间的深处。
管理员打开某排书架顶端的灯,去深处寻找我要的档案。我站在原地等待,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书脊上模糊的烫金或手写字迹。然后,在一本深蓝色布面精装书的书脊与封面接缝的阴影里,我看到了一抹极其微小的、迅速移动的灰白色。
是一只蠹鱼。
它很小,比一粒芝麻长不了多少,身体扁长,覆盖着细密的、银灰色的鳞状粉末,在灯光下微微反光,像一抹会游动的、黯淡的月光。它似乎被突然的光亮惊扰,正以一种仓皇而敏捷的姿态,沿着书脊的垂直凹槽,向上疾走。它的动作不是爬,更像是一种流畅的滑行,身体几乎贴伏在粗糙的布面上,细如发丝的触角在前方高频探察。
我屏住呼吸,凑近了些。它停在了一个书名的烫金字凹陷处,静止不动,仿佛融入了那个“史”字最后一笔的阴影里。若非它那身银灰的鳞粉在灯光下偶尔闪烁一下微光,几乎难以察觉。我能看清它纺锤形的身体轮廓,尾部有三根极细的、几乎透明的尾须。
就在我凝视它时,它又动了。这次,它没有继续向上,而是调转方向,钻进了书脊与内页之间的那道微小缝隙,彻底消失不见。那道缝隙,对人类手指而言狭窄得无法插入,对它来说,却是一条宽敞而幽深的隧道,通往书页层层叠叠构成的、充满纤维素与淀粉(旧书糨糊)的迷宫王国。
我的心跳莫名加快。不是厌恶,而是一种混合着惊奇与某种近乎敬畏的情绪。在这座致力于保存人类知识、抵御时间侵蚀的堡垒最深处,我亲眼目睹了时间最微小、最耐心的代理者之一。蠹鱼,这以纸张为食的、古老而原始的生物,正以它微不足道的方式,在这片由文字构筑的森林里,进行着它那缓慢、持续、且不可逆的啃噬。
我想象着它在那黑暗的书页夹层中的生活。用它那适于咀嚼的、微小的口器,一点点刮食着纸张的纤维,消化着那些承载着思想的植物尸骸,或许也包括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中的胶质。它不懂康德或莎士比亚,不懂微积分或拉丁文。对它而言,这些浩如烟海的书籍,无关智慧与文明,只是质地略有不同的、丰俭由人的食物仓库,是温暖潮湿的庇护所,是可以产下微小卵粒的、安全的育婴房。它在《史记》的书脊里穿梭,在《永乐大典》的某一页间产卵,在某个不知名诗人的手稿边缘,留下它那蜿蜒的、银白色的排泄物痕迹(那也是它得名“书鱼”的原因之一)。
管理员拿着我要的档案回来了,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室回荡。蠹鱼没有再现身。但我看着眼前这排沉默的、厚重的书籍,感觉已然不同。它们不再是绝对静止、永恒的知识纪念碑。它们是一个动态的、缓慢衰变的生态系统的一部分。时间在这里,不仅以纸张变黄、字迹褪色的方式显现,更以这种活生生的、在字里行间悄然穿行的生命形式,宣告着自己的存在。
离开地下书库,重新回到阳光明媚、读者穿梭的阅览大厅,那种反差感格外强烈。楼上是知识的流通与消费,是鲜活的、当下的思想碰撞;楼下是知识的沉淀与封存,是静默的、与微小生物共存的、缓慢的朽坏。蠹鱼,便是连接这两个世界的、一个微小而残酷的使者。
后来,我在别处也见过蠹鱼。在老家阁楼潮湿的旧杂志堆里,在二手书店无人问津的角落。每一次见到,我都会想起图书馆地下书库的那一只。它让我意识到,人类引以为傲的、试图对抗遗忘的知识积累工程,其最顽固的敌人,或许并非大火、战争或意识形态的清洗,而是这些几乎看不见的、以纸为食的、沉默而恒常的小生命。它们不关心内容,只消耗载体;不破坏意义,只消解物质。它们的胜利,是一种绝对的、物质性的胜利。
然而,奇怪的是,我并不因此感到沮丧或虚无。那只在《史记》书脊上仓皇滑行的银灰色小虫,反而让我对“保存”这一行为,生出一种更复杂、更谦卑的理解。它提醒我,所有试图凝固时间的努力,最终都将与时间本身——包括时间所孕育和纵容的那些最微小的分解者——达成某种动态的、永恒的妥协。而文明,或许就是在与这些微小啃噬者的无尽拉锯中,一边被损耗,一边被艰难传递下去的。
那只蠹鱼,是时间写给书籍的一封微小的、活体的情书,也是战书。它以存在,诠释着消亡;又以消亡,见证着存在。在图书馆最深沉的寂静里,它是最忙碌的居民,也是最耐心的读者——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,阅读并消化着,我们称之为“历史”与“知识”的,那些干燥的、芬芳的、终将归于尘埃的植物纤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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