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,走廊的声控灯会随着我的脚步声亮起。我锁上门,离开。
放学的潮水退去后,教室仿佛一个被掏空的贝壳,盛满了寂静的余温。桌椅被推回原位,呈现出一种整齐的、略带疲惫的秩序。黑板刚刚被值日生用湿抹布擦过,墨绿色的板面上,残留着大片未干的水渍,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夕照下,反射着不均匀的、湿漉漉的光斑,像一片雨后深色的湖泊。
而在这片湿漉漉的深色之上,总有一些地方,在光线以某个特定角度切入时,会幽幽地亮起来。
那是上一堂课留下的、未曾被湿抹布完全征服的粉笔字痕迹。值日生或许用力擦拭过,但粉笔的微粒已经深深锲入了黑板粗糙的釉面缝隙里,与板面结成了某种顽固的联盟。水能带走表面的浮尘,却无法彻底溶解那些嵌入肌理的白色印记。当黄昏那醇厚、低斜的光线,像一把金色的薄刃,平平地切过黑板表面时,奇迹便发生了。
那些隐藏的笔划,仿佛从沉睡中被唤醒,开始发出一种微弱、清冷、却异常清晰的反光。不是粉笔本身那种干涩的白,而是一种带着水汽润泽的、珍珠母般的莹白。一道未被擦净的数学公式的等号,突然在暮色中浮现,像一道寂静的桥梁;几个英文单词的连笔,蜿蜒着亮起,如同暗河在河床上显露的微光;甚至某个淘气鬼趁老师不注意画下的简笔小人,也在光影魔法下,显露出它滑稽的轮廓,仿佛正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做鬼脸。
我总在放学后被一些琐事耽搁,成为最后离开的人之一。当喧闹彻底沉降,我便有机会独自面对这片苏醒的“遗迹”。我不开灯,任由黄昏的天光主导。站在讲台的位置,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静静地看。
那些反光的字迹,断断续续,时隐时现。随着太阳缓慢西沉,光线的角度微妙变化,一些字迹会逐渐黯淡、消失,仿佛重归沉睡;而另一些原本隐匿的,又会悄然亮起,接续那场沉默的、光与痕的对话。这过程极其缓慢,需要极大的耐心才能察觉。它不像电影,更像是一幅极其缓慢变动的、由光线参与绘制的沙画。
这景象有一种幽灵般的美感。白日的授课已经结束,知识已被传达(或未被传达),问题已被解答(或未被解答)。此刻的黑板,不再承载教学的即时功能,它变成了一块时间的荧幕,放映着刚刚逝去的“上一刻”残留的、物质性的魂灵。那些公式、单词、图画,脱离了它们的语义和语境,剥离了书写者的意图和擦除者的努力,仅仅作为一种光学现象存在,一种光线与物质残留之间偶然的、短暂的共谋。
我有时会走近,几乎将脸贴到黑板上。湿气混合着粉笔灰的、微涩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在极近的距离下,我能看到粉笔微粒在黑板的颗粒状表面上形成的、极其微小的凸起,正是这些不平整,抓住了斜射的光,并将其反射出来。也能看到水渍的边缘如何与这些顽固的痕迹交织,形成更复杂的、深浅不一的湿润与反光区域。
这让我想起记忆本身。我们试图用“复习”和“背诵”来巩固知识,就像值日生试图用湿抹布彻底擦净黑板。但总有一些碎片,一些印象,一些感觉,会像这些粉笔痕一样,嵌入意识的缝隙,无法被完全抹去。它们平时潜伏着,不被察觉。只有在某个特定的“光线下”——或许是一段熟悉的旋律,一种相似的气味,一个似曾相识的黄昏——才会幽幽地亮起,短暂地浮现,提醒我们某些东西曾经存在过,然后再次沉入遗忘的黑暗。
当最后一缕天光从黑板上移走,教室里最后一点自然光源消失,那些反光的字迹便像被同时关掉的灯,瞬间寂灭。黑板重归一片均匀的、深沉的墨绿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、粉笔与水的淡淡气味,证明刚才并非幻觉。
然后,走廊的声控灯会随着我的脚步声亮起。我锁上门,离开。
后来,教室都换上了白板,用马克笔书写,可以轻松擦拭,不留痕迹。教学更加高效、洁净。但我偶尔会怀念那块墨绿色的老黑板,怀念那些黄昏时分,在斜光中幽幽反光的、未被擦净的粉笔字迹。它们让我觉得,教育或许不仅仅是清晰的传递与彻底的吸收,也包含了一些无法被完全擦除的、顽固的、只会在特定时刻被意外照亮的“残留”。而这些“残留”,与那些被清晰记住的知识一样,或许也构成了我们对一段学习时光,复杂而私密的记忆质地——不是系统的,而是碎片的;不是明亮的,而是幽微的;像黄昏黑板上的反光,短暂,偶然,却真实地照亮过某个空旷的、属于过去的瞬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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