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我偶尔会感到一丝失落。它变“好”了,却也因此失去了那种独一无二的、略带瑕疵的个性。它重新汇入了众多标准钢琴的洪流,变得可以替换,可以复制。

音乐教室的东南角,靠窗的位置,有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。漆成深栗色的木壳上布满细小的划痕,琴腿的雕花蒙着灰尘。它不常被使用,只有当其他钢琴都被占用时,才会有一个迟疑的学生,被老师示意走向它。
它的“走音”,不是那种刺耳的、令人烦躁的失调,而是一种温和的、均匀的、仿佛沉浸在自己梦境里的偏离。中央C听起来略低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闷;高音区的几个键则清亮得有些飘忽,像隔着一层薄雾;中音区相对稳定,但仔细听,和弦里总隐藏着一点点不和谐的、游移的泛音,像是钢琴自己在轻声叹息。
我第一次弹它,是在一个雨天的午后。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,为了即将到来的音乐课考试练习。其他钢琴都好好的,但我鬼使神差地,掀开了这架旧琴的琴盖。
琴键是象牙白的,边缘已微微泛黄,触感温润,比新钢琴的塑料键多了一种沉着的摩擦力。我按下中央C,声音果然比预想的要沉一些,没有那么铿锵,却多了一种圆润的、类似木质乐器的共鸣。我又按下一个大三和弦,本该明亮和谐的声响,在这里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、略带忧郁的混响,那个“不准”的泛音像一缕轻烟,缠绕在正统的和声周围,久久不散。
起初,我有些懊恼,这让我练习的曲调听起来有些“不对劲”。但很快,我放弃了纠正它的念头。我任由手指在那些走音的琴键上游走。简单的音阶练习,在这架琴上变成了一段陌生的旋律,带着某种东方的、五声音阶般的奇异色彩。弹奏熟悉的练习曲,那些早已听惯的段落,突然有了新的表情——欢快的片段染上了一丝迟疑,忧伤的乐句反而显得更加隐忍和内敛。
这架钢琴不是在“错误地”发音,它是在用自己独特的、经历了岁月与潮湿(或许是雨天湿气常年侵蚀了音板或琴弦)的嗓音,重新诠释每一个音符。它不再是一台追求绝对精准的乐器,而成了一位有着自己口音和脾气的、年迈的演奏家。与它合作,不是征服,而是对话,是妥协,是在它设定的、略微偏移的音律宇宙里,重新寻找音乐的可能性。
我弹了很久。雨声是唯一的伴奏。在这架走音的钢琴上,我发现自己不再专注于指法的绝对正确或节奏的毫厘不差,而是更专注于声音本身的质地,专注于那一点点“不准”所带来的、微妙的情感色彩变化。一个简单的琶音,因为某个音的稍稍偏低,竟有了海浪退去般的、拖沓的忧伤;一段本应激昂的爬音,因为高音区的飘忽,反而显出孩子气般的、不顾一切的冲动。
琴箱内部传来一种与新琴不同的、更松弛、更丰富的共鸣。那不是清澈见底的溪流,而是深潭,光线透不到底,里面沉积着时间的泥沙和陈旧木材的香气。我能感到指尖的震动,通过琴键、击弦机,传递到那个巨大的、微微走音的共鸣腔里,再混合着雨声和灰尘的气息,反馈回来。
当同学陆续进来,教室恢复喧闹,各种“标准”的琴声交织成一片时,我便合上这架旧琴的琴盖,走到另一架音准良好的钢琴前继续练习。但耳中,似乎还残留着那温和的、梦游般的走音响动。
后来,音乐教室翻新,这架老旧的走音钢琴被调音师彻底检修,换掉了老化的琴弦,校准了音板,最终恢复了“标准”的音高。它不再走音,声音变得明亮、准确、合乎规范,可以毫无障碍地用于任何合奏或考试。
但我偶尔会感到一丝失落。它变“好”了,却也因此失去了那种独一无二的、略带瑕疵的个性。它重新汇入了众多标准钢琴的洪流,变得可以替换,可以复制。
我怀念那架走音的旧钢琴。怀念它在雨天午后,用自己那温和而固执的“错误”,为我打开的另一扇感知音乐的门。它让我明白,音乐不仅是精准的数学比例和物理振动,也是物质在时间中磨损、变化后,所呈现出的、偶然的、不可复制的声学风景。绝对的“准”,通向清晰与效率;而那一点点“不准”,或许更接近真实生命的质地——充满遗憾,带着口音,在时光的侵蚀下微微走调,却也因此拥有了只属于它自己的、无法被矫正的、动人的声音与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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