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图书馆里,检索只需在电脑上输入关键词,零点几秒后,结果便以清晰的列表呈现,可以直接定位到书架层架。高效、精确、无远弗届。那套笨重的卡片目录柜,早已是 obsolete 的古董,是信息前数字化时代的活化石。
新图书馆落成后,老馆并未完全废弃,一部分旧藏和那套庞大的卡片目录柜,被留在了原址的一个偏厅里。偏厅很少开放,光线从高高的、蒙尘的窗户透进来,总是昏沉沉的。空气里有种纸张、木头和灰尘混合的、沉睡般的甜腥气。而占据了大半个厅堂的,是那些深棕色、顶天立地的木质卡片目录柜。
它们像一片沉默的、由无数抽屉构成的森林。每个抽屉正面,都有一个小小的、黄铜的拉手,因为经年累月的摩擦,闪着温润暗哑的光。抽屉面上贴着长条的标签,用娟秀或工整的墨水字写着分类号和起止字母,有些墨迹已经洇开、褪色,边缘被磨得模糊不清。
拉开一个抽屉,会先听到一声干燥滞涩的“吱呀——”,仿佛惊扰了一个很久的梦。里面是排列得密不透风的目录卡片,淡黄色的纸张,挺括,边缘因为无数次翻阅而起了毛。每张卡片顶端,都穿着一根细细的、已经锈迹斑斑的铁丝,将它们串在一起,防止散乱,也像将所有关于某一主题的知识,都钉在了同一条时光的轨道上。
卡片上的信息,是用打字机或钢笔工整地打上、写上的。书名、作者、索书号、出版信息,有时还有一两句极其简短的摘要。字迹各异,打字机的字体规整而冰冷,带着那个时代的机械感;手写的则带着书写者的呼吸——有的苍劲,有的秀气,有的因为匆忙而略显潦草。我尤其喜欢看那些手写的卡片,能从笔画的顿挫和墨水的浓淡里,依稀想象出某个午后的图书馆,一位管理员伏案抄录时的专注神情。那些墨水,蓝黑的沉稳,纯蓝的鲜亮,甚至还有少量紫红色的,都在时间中沉淀、变化,成了这卡片森林里悄然流动的、色彩的记忆。
我常在黄昏时溜进那里。那时,偏厅空无一人,日光将尽,尘埃在最后的光柱里疯狂舞蹈。我随意拉开一个抽屉,指尖拂过卡片的边缘,发出轻微的“唰唰”声,像秋风吹过枯叶。我并不寻找特定的书,只是漫无目的地读着那些书名和作者。《泛函分析导论》、《清代宫廷服饰研究》、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、《昆虫记》……不同领域、不同时代、不同语言的著作,被简化为几行冰冷的文字,压缩在这方寸之间的卡片上,按照某种严谨又略显古怪的分类法,紧紧挨在一起。博尔赫斯可能和锅炉工手册相邻,莎士比亚的旁边或许是《家庭养殖实用技术》。
这种排列有一种超现实的诗意。它暗示着,在图书馆这个庞大的记忆宫殿里,所有的人类知识与想象,无论崇高或卑微,经典或冷僻,最终都被平等地简化、编码、归档,变成可以检索的数据点,沉睡在这些抽屉里,由生锈的铁丝串起,等待着某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查询。
有时,我会抽出一张卡片,对着窗外渐暗的天光细看。纸张的纤维在逆光中清晰如叶脉,钢笔字的笔画因为用力不同,在背面留下凹凸的压痕。我用指尖触摸那些痕迹,仿佛能触碰到那个早已远去的、书写时的瞬间。卡片的角落,偶尔会有极小的、用铅笔写的标记或编号,字迹淡得几乎要消失,那是更私密的工作痕迹,是系统之中的系统,像密林里猎人留下的、只有自己才懂的暗号。
随着光线越来越暗,卡片上的字迹渐渐没入昏黄,难以辨认。我便轻轻将抽屉推回。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严丝合缝,一切重归寂静。只有那“吱呀”的余韵,和空气中被搅动后又缓缓沉降的尘埃,证明刚才有过一次短暂的、对时光之墓的造访。
新图书馆里,检索只需在电脑上输入关键词,零点几秒后,结果便以清晰的列表呈现,可以直接定位到书架层架。高效、精确、无远弗届。那套笨重的卡片目录柜,早已是 obsolete 的古董,是信息前数字化时代的活化石。
但我怀念那里。怀念拉开抽屉时那声滞涩的“吱呀”,怀念指尖划过卡片边缘的触感,怀念那种需要体力(走动、拉屉、翻阅)和耐心才能获取信息的缓慢节奏。电脑检索是直达目的地的飞行,而使用卡片目录,则像是在一座巨大的迷宫里漫步,你可能找不到最初想找的那本书,却会在不经意间,撞见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书名,引发一段计划外的联想或好奇。那过程本身,充满了偶然与发现的乐趣,是一种与知识实体(尽管是卡片形式的)进行物理接触的、充满仪式感的探索。
那一片由抽屉构成的深棕色森林,是我对“图书馆”这个概念最古典、最物质的记忆。它让我觉得,知识不仅有虚拟的、流动的形态,也有如此具体、沉重、会吱呀作响、会落满灰尘的躯体。而检索,也不仅是脑力的活动,也曾是身体的运动,是手指与纸张、目光与墨迹、在昏暗光线下的漫长对谈。当最后一张手写卡片被录入数据库,当最后一个抽屉永远不再被拉开,一个时代便 quietly 合上了它的封面。而那声“吱呀”,或许就是它最后的、疲倦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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