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实验室彻底翻新,那台旧通风橱终于被工人拆解、运走,当作废铁处理掉了。崭新的实验室里,一切都光洁如新,没有一丝过去的痕迹。

化学实验室后排,靠窗的位置,有一个早已停用的旧式通风橱。它比现在使用的那些要笨重得多,铁皮外壳漆成一种黯淡的、近乎军装的草绿色,漆面斑驳,边缘和拐角处锈迹如深褐色的泪痕,蜿蜒爬行。正面本该是上下滑动的玻璃视窗,如今玻璃碎了几块,用黄色的胶带潦草地贴着,像一张打着难看补丁的脸。其余完好的玻璃,也早已蒙上一层厚厚的、油腻的灰尘,模糊不清。
橱门是两扇对开的,合页锈死了,只能勉强推开一道狭窄的、令人不适的缝隙。缝隙里黑洞洞的,透出一股陈年累月积攒下来的、复杂而沉郁的气味:是各种挥发性试剂残留的、早已相互反应嬗变后难以名状的化学余韵,是金属锈蚀的腥气,是灰尘本身干燥的颗粒感,还有一种类似陈旧机油或绝缘材料的、微甜的腐败气息。这气味不浓烈,却极具穿透力和持久性,仿佛已经渗透进了铁皮和水泥的每一个毛孔。
我常在一些等待实验反应完成的漫长间隙,远远地观察它。它像一个被时代遗弃的、沉默的巨兽残骸,蹲踞在明亮、崭新、嗡嗡作响的现代实验室边缘,构成一种突兀而忧伤的对比。新通风橱洁白、流畅、高效,排气扇的声音轻快而稳定。而它,只是一团静止的、黯淡的、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阴影。
终于有一次,趁着老师不注意,我悄悄走近,将脸贴近那道缝隙。眼睛需要几秒钟来适应内部的昏暗。首先看到的,是橱内壁和台面上,那层厚厚的、均匀的、仿佛有了年头的灰尘。灰尘之下,隐约可见一些早已干涸的、颜色可疑的污渍——或许是某次酸碱滴溅的痕迹,或许是某种有机溶剂蒸发后留下的、深色的环状印记。角落里,躺着几个被遗忘的、布满尘网的玻璃器皿:一个烧杯口沿缺了一小块,一个锥形瓶底有难以清洗的紫色沉淀,还有一个细长的、不知用途的玻璃管,一端已经断裂。
更深处,靠墙的位置,固定着一些锈蚀的、早已不通水不通气的金属管道和水龙头,像巨兽体内早已僵死的血管和器官。橱顶的排气口被一块生锈的铁皮从外面封死了,一丝光也透不进来,只有尘埃在从橱门缝隙漏进的微光中,做着极其缓慢的、几乎静止的沉浮。
我将手伸进缝隙,指尖触碰到内部的台面。触感先是灰尘的极其细腻的粉末感,紧接着,是某种黏腻的、似乎永远也干不透的残留物的滞涩感。我迅速缩回手,指尖已经沾上了一层灰,并带着那股复杂气味的微弱附着。
这个废弃的通风橱,曾是这间实验室的“肺”。在更早的年代,当安全规范还不那么严格,实验更充满冒险气息时,学生们或许曾在这里进行过更刺激、也更危险的实验。那些产生浓烟、释放刺鼻气体、或有轻微爆炸可能的反应,都是在这个绿铁皮的庇护下进行的。它曾吞吐过氯气的黄绿色烟雾,吸收过氨水的辛辣,也稀释过硫化氢的臭鸡蛋味。它见证了化学那令人着迷又令人畏惧的双重面孔,保护过一代又一代年轻而好奇的眼睛与肺叶。
而现在,它退役了。不是因为它坏了(或许也坏了),而是因为标准提高了,有更安全、更高效的替代品。它的存在,成了一个过时技术的纪念碑,一个关于实验室安全进化史的、沉默的实物教材。那些锈迹,是时间与化学物质共同签署的、无法伪造的年龄证明;那些灰尘,是无数个实验日子沉淀下来的、集体的遗忘。
我有时会想,在我之前,有多少双手曾在这台面上操作?多少双眼睛曾透过那如今已破碎的玻璃,紧张或兴奋地观察着里面的反应变化?那些器皿曾盛放过怎样的探索与发现(抑或是失败)?没有答案。只有灰尘覆盖一切,铁锈缓慢吞噬,寂静永恒笼罩。
离开时,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道贴着黄色胶带的破碎玻璃。胶带已经翘边,颜色褪成了肮脏的淡黄。透过完好的玻璃一角,能看到外面明媚的校园和摇曳的树影,但那景象被厚厚的灰尘扭曲、柔化,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、不真切的梦。
后来,实验室彻底翻新,那台旧通风橱终于被工人拆解、运走,当作废铁处理掉了。崭新的实验室里,一切都光洁如新,没有一丝过去的痕迹。
但我偶尔还会想起它。想起它那黯淡的草绿色,想起那股复杂的气味,想起它将危险与探索封装在铁皮内的那些往日时光。它让我觉得,科学的进步,不仅留下清晰的数据和光鲜的成果,也会留下这些锈蚀的、被遗忘的“器官”,它们是进步之路上的遗骸,沉默地诉说着过去的技术条件、安全观念,以及那种或许更为粗粝、却也充满直接接触感的实验经历。那不仅仅是一台坏掉的设备,那是一段凝固的、充满化学气味的历史,一个实验室在变得“完美”与“安全”之前,它所曾有过的、带着锈迹与风险的、真实的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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