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经过它时,我偶尔会感到一丝怅然。它变得“正确”了,却也因此失去了那独一无二的、略带瑕疵的个性。它重归沉默,与众多标准钢琴再无二致。那场只有我(或许还有它)知晓的、在雷雨午后的、走音的音乐会,就此永远封存在了记忆里。

音乐教室东南角,那架旧钢琴的走音,是一种温和的沉疴。
它并非狂乱失调,而是整体性地、均匀地向下偏移了那么一点点,像一个记忆模糊的老人,哼着熟悉的曲调,旋律大体无误,但每个音都微妙地降了半个调,沉浸在自身迟缓的时光流速里。中央C失去了清亮的锋芒,裹着一层毛茸茸的、木质般的泛音;高音区不再锐利如银针,而是变得有些涣散、飘忽,像隔着一层薄雾看星光;中低音区则愈发沉郁,共鸣箱里仿佛积着年深日久的灰尘,让声音的传播都带上了阻力。
我第一次触碰它,是在一个雷雨将至的闷热午后。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,为了避开嘈杂,我掀开了它积灰的琴盖。琴键是象牙白的,边缘泛着温润的淡黄,触感比新琴的塑料键更实在,带着一种轻微的、令人安心的摩擦力。我按下中央C,声音果然比预想的要“钝”,不那么“准”,但奇怪的是,并不难听。那声音有种圆融的、接纳一切的包容感,像一块被河水磨圆了的卵石。
我试着弹奏一首简单的练习曲。原本清晰规整的旋律,在这架琴上变得有些“暧昧”。该明亮的地方,蒙着一层纱;该沉静的地方,却多了些暖昧的嗡鸣。那些因走音而产生的、极其微小的不和谐泛音,像幽灵般缠绕在正统的和声周围,形成一种奇特的、复调般的听觉层次。我的手指不得不放慢,去适应这种迟滞的响应,去聆听那些“错误”所带来的、意想不到的情感色彩。
渐渐地,我不再试图纠正它,也不再与记忆中的“标准音高”较劲。我开始跟随它的“口音”。在这架走音的钢琴上,欢快的曲子染上了一丝克制的忧郁,伤感的旋律反而显出一种坦然的宁静。它仿佛有自己的情绪滤镜,将一切经过它的乐音,都镀上一层旧时光的、泛黄的釉彩。我弹着弹着,竟生出一种错觉,仿佛不是我在弹琴,而是这架老旧的乐器,借着我的手指,在诉说着它自己那些关于潮湿、关于遗忘、关于无数次未被调准的午后故事。
雨开始下了,敲打着玻璃窗。雨声与走音的琴声混合在一起,竟异常和谐。那不准的音高,似乎与自然界不规则的雨滴频率,达成了某种更深层的默契。琴箱内部传来松弛的、丰富的共鸣,那不再是精准的声学共振,而更像一个巨大胸腔发出的、混浊而温暖的叹息。我甚至能感到木质音板在振动,那种震动透过琴键、指尖,一直传到我的手腕,带着一种古老的、物质的亲密感。
当同学陆续回来,各种“标准”的琴声重新充斥教室时,我便合上这架旧琴的琴盖,走回我那台音准良好的钢琴前。但耳中那温和的、梦游般的走音,却像一缕余韵,久久不散。它让我之后弹奏的每一个“准”音,都显得有点过于清晰、过于单薄,仿佛缺少了那层由“误差”所构成的、丰饶的听觉肌理。
后来,这架旧钢琴终于被调音师“治好”了。所有琴弦被拉紧,音板被调整,它重新发出了明亮、准确、合乎规范的声音,可以毫无障碍地用于任何合奏或考试。
但经过它时,我偶尔会感到一丝怅然。它变得“正确”了,却也因此失去了那独一无二的、略带瑕疵的个性。它重归沉默,与众多标准钢琴再无二致。那场只有我(或许还有它)知晓的、在雷雨午后的、走音的音乐会,就此永远封存在了记忆里。
它让我明白,绝对的“准”,通向的是清晰、效率与可重复性,是工业文明对声音的精密控制。而那一点点“不准”,或许更接近生命与艺术的本质——充满偶然,带着磨损的印记,在时间的侵蚀下微微变形,却也因此拥有了只属于它自己的、不可复制的嗓音与故事。那架走音的旧钢琴,像一位慈祥而耳背的长者,用它那温和的、固执的“错误”,教会我聆听标准之外,那些更丰富、也更真实的声响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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