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推门出去,热浪立刻重新包裹上来。但后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带着铁锈味的、粗粝的风。走回教室的路上,耳朵里那平稳的“嗡嗡”声,仿佛还在颅腔深处隐隐回响,像一段来自旧时光的、安稳的旁白。
暑假补课的下午,物理卷子上的字迹在眼前渐渐晕开,像水底的藻类。教室里闷得像个罐头,粘稠的热浪裹着每个人的呼吸,混着汗水和风油精辛辣的味道。我推开椅子,拿起水杯,说去接水,却径直走过了饮水机,拐进了走廊尽头那间几乎被遗忘的旧阅览室。
推开门,灰尘和旧纸张干燥的气味扑面而来。光线昏暗,因为高高的窗户上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,只滤下些被染成墨绿色的、斑驳的光影。书架上立着些年代久远的杂志,书脊褪色,纸张脆黄。这里没有空调,甚至没有像样的吊灯,只有天花板中央,悬着一台老式的绿色吊扇。
它有三片宽阔的铁叶片,漆皮有些剥落,露出下面暗哑的金属底色。我找到墙上的拉线开关,轻轻一拽。
“嗡——”
声音不是立刻响起的,而是从一种沉睡的震颤开始,仿佛一个巨人在深处翻身。然后,那“嗡”声逐渐增强,变得平稳、厚重,带着旧式电机特有的、略显吃力的磁力线声响。铁锈或灰尘从扇叶的某个缝隙被抖落,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那几道光柱里,化作了缓慢旋转的金色星尘。
风来了。不是清风,是沉重的、带着铁腥味和遥远年代气息的风浪。它先是拂动我额前被汗濡湿的头发,然后一波接一波,稳定地、不知疲倦地推送过来,鼓动我薄薄的衬衫。风掠过那些蒙尘的书架,吹动桌上散落的几张旧借阅卡,发出“噗啦啦”的轻响。整个阅览室沉睡的空气被搅动了,开始缓慢地、懒洋洋地循环。
我站在风扇正下方,仰起头。三片巨大的叶片旋转着,划出一个模糊的、淡绿色的圆。因为有些年头了,它的轴心似乎并非绝对平稳,带着一种极其微幅的、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摆动。正是这细微的摆动,让它的“嗡嗡”声里,掺杂了一丝仿佛叹息般的、周期性的颤音。嗡……嗡……嗡……这声音盖过了窗外遥远的蝉鸣,也盖过了我心里那点写不出题的烦躁。
它转得不快,甚至可以说有些慢。但正是这种慢,产生了一种奇异的、近乎催眠的力量。光影在旋转的扇叶间被切割、搅碎,又重组,投在墙壁和地面上,形成晃动的、水波似的纹路。我看着它,忽然觉得,它转动的不是空气,而是时间本身。把窗外那个焦灼的、蝉鸣鼎沸的盛夏午后,一点点搅成了阅览室里这昏暗的、带着霉味的、缓慢流淌的旧时光。
我拉过一把旧的木椅子,在它下面坐下。闭上眼睛。风声灌满耳朵,那沉稳的“嗡嗡”声像潮水,一浪一浪,冲刷着神经末梢的焦躁。卷子上那道关于力与运动的难题没有解决,但在此刻,似乎也不那么紧要了。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,在这台老旧电扇制造出的、一个小小的气候系统里,我获得了一种短暂的、静止的清凉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几分钟。我睁开眼,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可能沾染的灰尘。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不知疲倦旋转的绿色巨影,拉了拉线开关。
“嗡”声开始衰减,像退潮般,带着不舍的余韵。扇叶旋转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下来,渐渐能看清每一片的形状,最后,它晃晃悠悠地,停在了某个随意的角度,指向一本1987年的《科学画报》。
我推门出去,热浪立刻重新包裹上来。但后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带着铁锈味的、粗粝的风。走回教室的路上,耳朵里那平稳的“嗡嗡”声,仿佛还在颅腔深处隐隐回响,像一段来自旧时光的、安稳的旁白。
上一篇:陆平:放学后的体育馆灯光
下一篇:梁夏:音乐教室的节拍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