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锁上大门,金属碰撞声在夜里格外清冷。骑车离开时,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。体育馆巨大的黑影蹲伏在夜色里,沉默,寻常。只有我知道,几分钟前,那里曾有一束光,像一个专注的舞台追光灯,为一个无人观看的、关于失利的默剧,举行过一场寂静的葬礼。而那光的重量,和随之而来的、澄清的寂静,会留在我的皮肤上,比汗水更久。
篮球赛结束了。记分牌上的数字凝固成一种定局,欢呼与叹息都已被更衣室的门关在了身后。队员们三两两地走了,拍着肩膀,说着“下次再来”,脚步声和话语声在空旷的通道里渐渐稀薄,终至消失。
我负责最后锁门。折回体育馆时,巨大的空间像一头疲惫的、刚刚结束咆哮的巨兽,正沉入自己的呼吸。地板还留着鞋底摩擦的黑色印记,空气里是汗味、橡胶味,以及一种类似金属加热后的、微腥的气息。看台上的塑料座椅,红蓝相间,此刻都空着,像无数张沉默的嘴。
我走到总闸前,准备关灯。手指触到冰凉的塑料开关时,却停住了。忽然想,再看一眼。这念头毫无来由,却异常清晰。
我没有关掉全部。只留下了场地中央,悬在篮筐正上方的那几盏大灯。它们功率极大,平时全部开启时,亮如白昼,能将每个汗滴都照得清晰。此刻,只亮着寥寥几盏,光线便不再是覆盖,而是倾注。巨大的光锥从高处笔直地落下,牢牢罩住那块深色的主场中圈logo,以及它周围一小片锃亮的地板。光柱的边缘清晰得近乎锋利,之外,便是迅速沉入的、深浅不一的黑暗。观众席完全隐没了,墙壁也消失了,体育馆的穹顶在高处化为一片遥不可及的、模糊的深灰色。
我走进那片光里。
光是有重量的。我能感觉到它压在我的肩膀和头发上,温热,沉实。被照亮的这一小块地板,纹理异常清晰,每一道划痕都拖着自己的影子。我自己的影子,则被压缩在脚下,短短的一团,漆黑浓重。寂静不再是空旷的回响,而是被这束光凝聚了,有了形状和体积,像一块巨大的、透明的琥珀,而我是其中唯一的标本。
刚才还震耳欲聋的喧嚣——球鞋摩擦的尖啸、篮球撞击地板的闷响、哨声、呐喊——此刻被这寂静反衬得如同幻觉。只有一种更底层的、更恒久的声音浮现出来:日光灯镇流器那极其微弱的、高频的“滋滋”声,还有我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、无声的轰鸣。
我走到罚球线。白色胶条在强光下微微反光。下午就是在这里,我投丢了那个关键罚球。此刻,篮筐在光锥的边缘,一半在光明里,铁丝网反射着冷光;另一半,没入黑暗,只剩下一个模糊的、残缺的圆环剪影。它静默地悬在那里,不再是一个需要征服的目标,更像一个冷静的、中立的观察者。
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投篮的姿势,手臂伸展,手腕虚虚一压。没有球,动作轻得没有声音。影子在脚下古怪地扭动了一下。这个失败过的动作,在这审判般的光线下,被剥离了所有的胜负、荣辱、观众的眼光,只剩下一个纯粹的、关于角度和力度的几何形式。它显得既陌生,又熟悉。
该走了。最后的仪式。我退出那片光,走到总闸前。手指按下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光,不是慢慢熄灭的。是“唰”地一下,被连根抽走。绝对的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,比之前任何角落都要深邃。我站在原地,眼前残留着光斑的幻影,耳朵里那高频的“滋滋”声也消失了,寂静变得完整而虚空。几秒钟后,窗外的路灯光芒才勉强勾勒出高高的窗户轮廓。
我锁上大门,金属碰撞声在夜里格外清冷。骑车离开时,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。体育馆巨大的黑影蹲伏在夜色里,沉默,寻常。只有我知道,几分钟前,那里曾有一束光,像一个专注的舞台追光灯,为一个无人观看的、关于失利的默剧,举行过一场寂静的葬礼。而那光的重量,和随之而来的、澄清的寂静,会留在我的皮肤上,比汗水更久。
下一篇:沈渔:阅览室的电扇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