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走出图书馆，雨已变成了几乎感觉不到的毛毛雨丝。空气清冷而新鲜。手指上，似乎还残留着触碰玻璃时，那一点冰凉的、湿润的触感。

雨水是午后才开始下的。起初是试探性的滴答，敲在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上，留下蜿蜒的、断续的水痕。很快，声音连成一片，沙沙的，密密的，像无数蚕在啃食着巨大的桑叶。图书馆里的暖气开得很足，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，将窗外那个湿漉漉的世界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、流动的灰绿色调。

我面前摊着厚重的习题集，笔尖悬在纸上，迟迟落不下去。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窗上。水汽并非均匀，有的地方厚，像涂了层乳白的釉；有的地方被不知谁的手指划过，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，透过它们，能看见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冬青叶子，沉重地向下弯着。

真正吸引我的，是那些水痕本身。

雨水并非直直淌下。它们顺着玻璃微不可察的弧度、尘垢的分布、乃至之前水痕留下的轨迹，蜿蜒而行。有的水流粗壮些，像主干河流，义无反顾地奔向窗框的底边；有的则纤细、迟疑，在某个凸起或污点旁打个旋，分出支流，又与其他细流汇合。它们彼此追逐、交叉、融合、分手，在玻璃这块巨大的、冰凉的画布上，上演着一场瞬息万变、无声无息的水流迁徙图。

我放下笔，看得入了神。

这道水痕，从左上角出发，起初走得很快，笔直向下，却在接近中央时，突然遇到了另一道横向水流的“拦截”。它犹豫了，速度慢下来，沿着那道横向水迹的边缘徘徊，仿佛在观察，在试探。最终，它没有选择对抗，而是顺应了那道水流的牵引，与它合并，一起转向右下方，形成了一条更宽阔的、势不可挡的“水道”。

另一处，几缕极细的水丝，像探险家，独自在干燥的玻璃区域开辟路径。它们走得很慢，留下的痕迹淡得几乎看不见，时而前进，时而后退（也许是受到极细微气流的影响），最终，有的成功抵达“河流”汇入主流，有的则在半途蒸发殆尽，只留下一点几乎无法辨识的湿润印记。

一场雨，一扇窗，便是一个微缩的、关于汇聚与消散、主流与支流、顺应与消亡的寓言。没有雷声，没有风啸，只有这静默的、用水的笔触书写的无常。而图书馆内，是如此安静，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，和暖气片里热水流动的、极其低沉的呜咽。这内在的、有目的的安静，与窗外那场无目的、却充满动态规则的雨，仅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。

我伸出手指，轻轻点在冰凉的玻璃上，正好截住一道细弱的水流。指尖传来清晰的凉意。水流在我的指腹下受阻，积聚成一颗饱满的小水珠，然后，它选择了绕行——从我指尖的左侧，分出一缕更细的支流，迂回地继续它的旅程。我移开手指，那颗小水珠颤巍巍地停留了片刻，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，倏地落下，融入下方的水迹中，消失不见。

只在玻璃上，留下一个圆形的、指腹大小的、相对干燥的印记。但很快，新的水流蔓过，那印记也被覆盖、抹平。仿佛我的介入，不过是这场永恒流动中，一个微不足道、转瞬即逝的逗号。

雨势渐渐小了。水痕不再那么繁忙地产生，玻璃上的“河网”逐渐稳定、清晰。透过被水流冲刷得相对干净的区域，能看见天空是一种柔和的、均匀的亮灰色，云层正在缓慢地打开。

我重新拿起笔。习题集上的公式和图形，忽然让我想起刚才那幅水流图——能量流动的路径、粒子汇聚的趋势、甚至历史中那些偶然与必然的交汇。抽象的规律，在雨窗上找到了一个潮湿而具体的喻体。

管理员开始轻声催促，闭馆时间快到了。我合上书，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。水流还在缓缓向下淌着，只是速度慢了许多，像一曲进入尾声的乐章。玻璃上，纵横交错的水迹正在逐渐蒸发、变淡，但新的、更纤细的痕迹仍在不断生成。这场无人观看的、玻璃上的迁徙，在我离开后，仍会继续，直到雨彻底停下，直到最后一道水痕，消失在窗框的缝隙里，或是变成阳光下升腾的、看不见的水汽。

我走出图书馆，雨已变成了几乎感觉不到的毛毛雨丝。空气清冷而新鲜。手指上，似乎还残留着触碰玻璃时，那一点冰凉的、湿润的触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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