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放下粉笔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该走了。从讲台上下来,重新站回地面的感觉,竟有些许的失落,仿佛从某个临时的、拥有特殊视角的瞭望台回到了平常的高度。我背起书包。

值日生已擦净了黑板,深绿色的板面湿漉漉的,反射着窗外漫进来的、最后一抹橙红色的夕晖。粉笔槽里干干净净,只有几点未干的水渍。同学们都走了,教室空了,填满它的不再是笔尖的沙沙与翻书的声响,而是不断膨胀的、柔软的寂静。
我本该走的。书包已收拾好,搭在椅背上。可不知为什么,脚步却带我走向了讲台。
讲台比看起来要高一些。我踏上那两级木质的台阶,脚下发出轻微的、敦实的回响。桌面宽大,铺着深绿色的绒布,边角已经磨得发白,露出底下纤维的经纬。桌面中央,放着一个铁质的粉笔盒,盖子半开着,里面是长短不一的各色粉笔头,白的居多,也有红、黄、蓝的残骸,像一盒彩色的、沉默的骨骸。
我伸出手,指尖拂过绒布表面。触感并不柔软,反而有些粗糙,积着看不见的粉笔灰,手指过处,留下淡淡的白色痕迹。我能想象,日复一日,各科老师的手肘压在这里,教案摊在这里,茶杯搁在这里。语文老师的红笔,数学老师的圆规,英语老师的磁带机……所有知识的传递、威严的展露、乃至偶尔的疲惫,都曾以这里为原点,辐射向台下那一张张仰起的脸庞。
现在,原点空了。
我转过身,面向台下。四十几套桌椅整齐地排列着,罩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,只剩下一片深蓝色的、整齐的剪影。从这个角度看,教室是如此不同。我能看清每一张桌面的反光,能看见最后排墙壁上那张世界地图模糊的轮廓,能看见天花板角落那只静止的、蒙尘的吊扇。平日被同学们身影填满的空间,此刻露出了它本身的、空旷的骨骼。
黄昏的光线从西窗斜射进来,刚好切过讲台,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绒布桌面上,又延伸出去,覆盖了前排几张课桌。影子巨大,沉默,随着窗外浮云的移动,边缘微微颤动。我忽然意识到,此刻,我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光源阻隔物,唯一能制造这庞大阴影的存在。这感觉奇异而陌生。
寂静有了声音。不是真的声响,而是一种压力,一种被几十个空座位“注视”着的、无声的压力。那压力并非来自桌椅,而是来自曾经充盈在这里的无数个当下——那些专注的、走神的、恍悟的、困倦的眼神,那些被提问时瞬间的紧绷,那些听到笑话时压抑的低笑,那些笔尖划破纸张的焦虑与决心。所有这些无形的痕迹,在人群散去后,似乎并未完全消失,而是沉淀了下来,弥漫在这半明半暗的空气里,此刻,正被站在原点的我,无意中搅动。
我轻轻拿起一支短小的白色粉笔。它很轻,表面光滑。我犹豫了一下,在黑板的右下角,那个通常不会被用作板书的地方,轻轻画了一道短短的横线。粉笔与湿润的黑板摩擦,发出一种沉闷的、滞涩的“吱”声,在空旷中异常清晰。一道干净的白痕留在了墨绿色的背景上。
这微不足道的举动,却仿佛打破了某种平衡。那道白痕,像一个突然闯入的、新鲜的标记,与整个教室陈旧、疲惫的气息格格不入。它太简单,太无意义,反而显得格外突兀。
我放下粉笔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该走了。从讲台上下来,重新站回地面的感觉,竟有些许的失落,仿佛从某个临时的、拥有特殊视角的瞭望台回到了平常的高度。我背起书包。
走到门口,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。那道白色的短线,在昏暗的光线中,依然清晰可见。它不再是我的涂鸦,而是成了这个黄昏教室的一部分,一个微小的、无主的坐标。而讲台,已经重新沉入那片深绿色的阴影里,等待着明天,第一个走上它的人,用声音和姿态,再次激活这个沉默的原点。
我关上门,将一室暮色与寂静锁在身后。走廊的灯已经亮了,明晃晃的。指尖上,还残留着粉笔灰那种微妙的、干燥的涩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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