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低下头，继续解题。耳朵里，却仿佛还萦绕着那翅膀急促的“扑棱”声，和躯体撞击灯管时，那沉闷而决绝的“噗”的一声。

晚自习，数学卷子摊开，像一片复杂的、等待征服的白色疆域。日光灯管发出稳定而均匀的“滋滋”低鸣，混合着几十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，织成一张致密的、催眠的网。空气凝滞，只有翻页时带起的微风，搅动着试卷油墨和青春汗水混合的微酸气味。

然后，它闯了进来。

起初只是眼角余光里一个飘忽的、灰白的影子，在日光灯管附近不规则地颤动。接着，它脱离了灯管的引力，开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画着弧线。是一只飞蛾，灰扑扑的，翅膀边缘有些残破。它的飞行毫无章法，忽高忽低，时而冲向窗玻璃，发出轻微的“噗”一声闷响，时而又盘旋着坠向某张课桌，引得那片区域的同学下意识地缩一下脖子，或挥手驱赶。

笔尖停住了。不止是我。许多道目光从卷面上抬起，无声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、盲目的扰动源。它成了这间被纪律和演算填满的教室里，唯一的活物，唯一的变量。日光灯对它而言，大概是误认的月亮，一个冰冷、巨大、无法抵达的光之陷阱。它一次又一次地扑向灯管，翅膀急速扇动，发出急促的“扑棱棱”的声音，那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被放大，清晰得近乎悲壮。每一次撞击都未能靠近核心，只是徒劳地掠过那耀眼的光芒，然后被热气或气流推开，继续它醉汉般的航行。

坐在灯管正下方的同学皱起了眉，用手里的直尺虚挥了一下。飞蛾惊惶地拔高，在空中划出一个更大的、歪斜的圆圈，差点撞上吊扇的叶片。一阵低低的、压抑的笑声在几个角落泛起，又迅速湮灭在更深的寂静里。大家交换着眼神，那眼神里没有厌恶，更多的是一种被意外打断后的茫然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对这小生物顽固徒劳的怜悯。

它终于累了。飞行轨迹变得沉重、迟缓。最后，它放弃了那不可及的人造月亮，歪斜着降落下来。不偏不倚，正落在我的卷子上，就在最后一道几何大题旁边。

它停住了，翅膀微微颤动，覆盖着一层极细的、灰白的鳞粉。在惨白的试卷和日光灯的直射下，它显得那么小，那么脆弱，与周围那些严谨的图形、工整的公式格格不入。我能看清它绒毛状的触角，它复眼上细碎的光点，甚至它残破翅缘那锯齿状的缺口。它停在我的“疆域”里，像一个来自蛮荒世界的、沉默的使者，携带着夜晚、露水、和趋光本能赋予的、近乎愚蠢的勇气。

我没有动。周围的同学也屏息看着。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卷子上那些关乎分数、排名、未来的难题，在这微小生命的闯入面前，忽然失去了重量。我们与一道数学题搏斗，它与一盏日光灯搏斗，在这间灯火通明的牢笼里，我们进行着形式不同、但本质或许相似的困斗。

它休息了几秒钟，或许只是几帧。然后，它再次振翅，鳞粉在灯光下闪出细微的、转瞬即逝的虹彩。它起飞了，有些踉跄，但方向明确——再次义无反顾地，扑向头顶那片炫目的、无情的白光。

这一次，没有人笑。大家都看着。看着它又一次被光拒绝，看着它更加茫然地盘旋，看着它最终消失在黑板与墙壁夹角的阴影里，那里是日光灯唯一照不到的、小小的黑暗地带。

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，迟疑地，重新响起。卷子上的几何图形依然复杂，那只飞蛾停驻过的地方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但我知道它来过。它用一场微小而执着的、关于光与暗的舞蹈，短暂地刺破了晚自习致密的现实，让我看见，在这片由理性与秩序统治的白色疆土上，始终存在着无法被演算的、盲目的、诗一般的扰动。

我低下头，继续解题。耳朵里，却仿佛还萦绕着那翅膀急促的“扑棱”声，和躯体撞击灯管时，那沉闷而决绝的“噗”的一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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