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终,我后退了一步。镜中的影像也随之退后,融入那片道具的阴影和斑驳的镜面里,变得更加模糊,难以辨认。

艺术节汇演结束。前台的掌声、欢呼、混杂着主持人激昂的谢幕词,像潮水般涌来,又迅速退去,留下一片庞大而疲惫的空旷。我们舞蹈队匆匆谢幕,脸上还糊着厚重的油彩,汗水将发丝粘在额角,亮片演出服在昏暗的后台通道里,闪着最后一点疲惫的光。
大家挤挤挨挨地往更衣室走,叽叽喳喳,声音亢奋又嘶哑,回味着刚才的某个动作,议论着哪个班级的节目更出彩。道具堆在角落,彩带和金色的碎屑散落一地,空气里是化妆品、汗水和灰尘的混合气味,浓烈而腻人。
我没有立刻跟上去。脚步一转,拐进了旁边那间狭窄的道具室。这里更暗,只亮着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,光线昏黄。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更高,废弃的布景板、生锈的铁架、蒙尘的旧灯笼,像一个记忆的坟场。而在最里面的墙角,靠着一面巨大的、落满灰尘的落地镜。
它是老式的,木框厚重,漆皮剥落,镜面水银有些地方已经氧化,形成一片片朦胧的、地图似的斑驳。大概是某次演出后遗弃在这里的,再也没人想起。
我走到它面前。
镜子里的人很陌生。脸上的油彩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浓艳,又有些脏污,像一张戴久了、快要融化脱落的面具。眼线被汗水晕开,在眼角拖出淡淡的黑影。假睫毛沉重,让眼神看起来有些涣散。头发被发胶固定成夸张的弧度,此刻也塌了一半。亮片衣服在局部反射着微光,但更多的地方,是被汗水浸湿后深色的、皱巴巴的布料,紧贴在身上,并不舒服。
前一刻,在舞台上,在追光灯下,我就是“角色”,是那个被设计好的、充满活力的符号。每一个腾跃,每一个旋转,每一个定格的笑容,都精准地投向前台黑暗中的无数眼睛,接受评判与掌声。而现在,符号褪去,只剩下这具刚刚完成演出的、疲累的躯壳,站在一面被遗忘的镜子前。
镜中的空间是扭曲的。氧化斑让影像在某些区域模糊、变形,像隔着雨后的车窗看自己。身后堆积的道具,在镜中延伸成一片诡谲而深不见底的背景。这里没有观众,没有音乐,没有需要维持的表情。只有我和镜中那个卸了妆的、静默的、带着表演后遗症的“我”,在无人知晓的角落,隔着布满雾霭的玻璃,相互打量。
我抬起手,碰了碰冰凉起雾的镜面。指尖的触感真实,镜中的指尖也同步抵来,却在氧化斑处断开,仿佛伸入了另一重模糊的时空。刚才在台上,身体的每一个关节、每一块肌肉都处于高度控制之下,为着那个整体的、美的效果。现在,它们松懈下来,酸胀感清晰地传来。镜中人肩膀垮着,背微微佝偻,那是长久保持挺直姿态后的反噬。
外面传来队友隐约的呼唤,大概是发现我掉队了。声音隔着门板,闷闷的。
我没有应。我凝视着镜中那张花掉的脸。油彩之下,是我自己的五官,但被浓墨重彩掩盖后,竟显得有点苍白和不确定。舞台是一个强大的造梦场,能将人暂时抽离。而这面镜子,这个堆满废弃物的角落,则像是一个笨拙的、布满灰尘的“回程通道”,将你猛地拉回,让你看清刚刚脱离的那个“角色”,与此刻这个汗涔涔的、需要卸妆的“自己”之间,那条微妙而清晰的界限。
最终,我后退了一步。镜中的影像也随之退后,融入那片道具的阴影和斑驳的镜面里,变得更加模糊,难以辨认。
我转身离开道具室,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门。将昏暗、灰尘、和那面沉默的镜子关在身后。走廊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,队友的喧闹扑面而来。我走向更衣室,走向热水、卸妆油和属于自己的常服。
但指尖那抹镜面的冰凉,和镜中那个斑驳而静默的影像,却像一枚小小的、私人的印章,盖在了这个喧闹夜晚的尾声。它提醒我,在所有的演出与展示之后,总有一个后台,一面落灰的镜子,在等待着,映照出那短暂“成为”之后,必然回归的、平淡无奇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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