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又下沉了一分,光线变得更加柔和,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跑道上,像一个沉默的、被拉长的同行者。风大了一些,吹动角落里的彩旗,发出“噗啦啦”的孤单声响。该走了。
喧嚣是垂直坠落的。当最后一个项目结束,颁奖音乐停歇,人群如退潮般从看台、从操场各个角落散向出口,那持续了一整天的、混合着哨音、呐喊、广播声和音乐的热浪,仿佛被瞬间抽空。剩下的是骤然扩张的、近乎耳鸣的寂静。
我没有随人流离开。我在等,等这片操场彻底清空。
夕阳已经很低了,光线变得极其锐利,金黄中掺着血色,斜斜地切过整个运动场。塑胶跑道被晒了一天,此刻蒸腾着微弱的橡胶气味,混合着被践踏过的青草汁液的味道。我走向那条空无一人的400米跑道。
白线在斜阳下白得刺眼,像用光刃画出来的。我沿着最内道,慢慢地走。鞋底与颗粒状的塑胶地面摩擦,发出一种干燥的、均匀的“沙沙”声,这是我此刻能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。这声音与几小时前截然不同——那时,这里是无数钉鞋踩踏出的密集、尖锐、充满爆发力的“哒哒”声,是肉体与地面进行激烈交易的现场。
现在,交易结束了。跑道恢复了它原始的、沉默的几何形态。我低头看,在一些弯道处,深红色的塑胶颗粒被鞋钉刨出细小的凹坑,露出底下更浅的底色;直道上,则散布着一些模糊的、深色的汗渍,形状不规则,正在迅速蒸发、变淡。这些是狂欢后留下的、最直接的遗迹。
我走到百米起点处。那里白色的起跑线依然清晰。我蹲下身,手指拂过那道线。仿佛还能感觉到,几小时前,那些紧绷如弓的躯体在此处积蓄的、几乎要炸裂的张力,那等待发令枪响前,死一般的寂静与极致的专注。而现在,张力消散,只余下这道平静的白线,和线前一个浅浅的、不知属于谁的钉鞋坑。
我直起身,继续走。跳远的沙坑已被重新耙平,像一块巨大的、平整的赭色画布,抹去了所有腾跃的痕迹。铅球投掷区的草坪上,有几个深深的、边缘翻起泥土的砸痕。标枪远远地插在远处的草地上,已经被人收走,只留下一个指向虚无的想象。
操场太大了,空旷得有些失真。远处的篮球架拖着长长的、变形的影子,单杠和双杠像黑色的、静止的骨骼。高高的看台空无一人,一排排塑料座椅反射着夕阳最后的余晖,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。广播台的话筒孤零零地立在风中,早已喑哑。
我曾是这喧嚣的一部分。在接力区焦急等待,在终点线后气喘吁吁,在看台上声嘶力竭地加油。但此刻,当一切都落幕,当我独自走在这条被无数脚步丈量过、又迅速被遗忘的跑道上时,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。那些激烈的角逐、振奋的胜利、沮丧的失利,仿佛都被这巨大的空旷吸收、稀释,变成了某种遥远的、与个人无关的背景噪音。
跑道是一个环,起点亦是终点。它见证过多少竭尽全力的出发,和多少如释重负或怅然若失的归来?它本身不产生意义,只是提供场所,冷静地记录下每一道奋力划过的痕迹,然后,在人群散去后,默默等待下一次被填充。
夕阳又下沉了一分,光线变得更加柔和,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跑道上,像一个沉默的、被拉长的同行者。风大了一些,吹动角落里的彩旗,发出“噗啦啦”的孤单声响。该走了。
我离开跑道,走向出口。回头望去,整个运动场沉浸在一种辉煌而落寞的暮色里,像一座刚刚结束盛大祭祀后的、空旷的神殿。我知道,明天,清洁工会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,白线会被重新粉刷,草坪会被修剪。所有今天的汗渍、足迹、呼喊,都将了无痕迹。
但就在刚才,我走过的地方,我的“沙沙”脚步声,和我被拉长的影子,也曾短暂地成为这片空旷的一部分,成为这场盛大集体记忆退潮后,一个微不足道的、私人的注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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