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后退了一步,离开了陈列柜。那些在液体中微微晃动的阴影,那些空洞的玻璃眼珠,那些凝固的姿态,还在视网膜上残留。我关掉了实验室的总灯。黑暗降临,那些标本瓶彻底隐入不见。

实验课早已结束。同学们冲洗完载玻片,将显微镜的目镜套上防尘罩,说说笑笑地离开了。空气里还残留着洋葱表皮细胞被碘液染色的淡淡气味,以及福尔马林那挥之不去的、刺鼻而清醒的气息。我是值日生,需要最后检查仪器,关闭水源和电源。
当我擦拭完最后一台显微镜的载物台,准备离开时,目光无意中扫过实验室后方那排高大的橡木陈列柜。柜子深处,光线昏暗,玻璃柜门后,摆满了一排排大小不一的玻璃标本瓶。平日里上课,我们很少留意它们,它们只是背景里一些沉默的、模糊的轮廓。
鬼使神差地,我走了过去。踮起脚尖,用袖口擦去一块玻璃柜门上的薄灰。
光线透了进去。我看见它们了。
圆柱形的玻璃瓶,封着石蜡或软木塞,瓶身贴着泛黄褪色的标签,字迹是工整的繁体或早已不用的拉丁学名。瓶内盛满清澈的、微微泛黄的保存液——大概是稀释的福尔马林或酒精。而液体中悬浮着的,是生命被中止的形态。
最近的一瓶里,是一条小蛇。不大,铅笔粗细,盘成数圈,首尾相衔,形成一个完美的、静止的环。鳞片在液体中依然清晰,泛着黯淡的、湿漉漉的光泽,腹部是均匀的淡黄色。它的眼睛是两颗极小的、黑色的玻璃珠,空洞地望着前方,没有焦点。姿态如此安详,仿佛只是睡着了,在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、透明的梦里。
旁边,是一只蝴蝶。翅膀张开,被极细的昆虫针固定在瓶底的一个软木塞上。翅膀上的鳞粉大部分已脱落,在瓶底沉淀成一层彩色的、叹息般的粉末。但残存的图案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绚丽——宝蓝的斑块,镶着黑色的边缘,像夜空遗忘的碎片。触角纤细,微微弯曲,保持着生前探测空气时的角度。它曾是飞舞的,追逐阳光与花蜜的,现在却被钉在这液体的琥珀中,成为一种关于“美”的静态注解。
我的视线移向更大的瓶子。里面是一只发育中的青蛙胚胎,蜷缩着,能清晰地看见它膨大的头部、脊椎的雏形、以及身后那长长的、尚未吸收的尾巴。它停留在了变成青蛙之前的某一刻,永远地。再远处,是植物标本:一朵完整的月季,花瓣层层叠叠,颜色却褪成了一种哀戚的、统一的暗红;一段松树的枝丫,松针依然挺直,但绿意已失,成了标本意义上的“绿”。
我屏住呼吸,脸颊几乎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。这里没有声音,只有福尔马林那穿透玻璃的、若有若无的气味。时间是这里唯一的暴君,它没有摧毁这些形态,而是用液体将它们封印,剥夺了变化与腐烂的权利,赋予它们一种诡异的、永恒的“此刻”。
它们曾是活的。蛇在草丛中滑行,感受泥土的冰凉与摩擦;蝴蝶振动翅膀,搅动过春天的气流;青蛙胚胎在卵囊中微弱地搏动,准备迎接一个湿漉漉的世界;月季曾迎着朝阳盛开,散发香气;松枝曾在山风中飒飒作响。所有的动态,所有的过程,所有的“活”,都被萃取、凝练、定格在这透明的囚牢里,成为供人观察、分类、认知的对象。
“认知”,这个词忽然让我感到一阵冰冷的颤栗。我们学习它们的结构,背诵它们的分类,了解它们的习性。但我们面对的,从来不是生命本身,而是生命被蒸馏、被固定后的形态。就像此刻,我凝视着这条小蛇完美的环,想到的不是它的蜿蜒与隐秘,而是课本上关于爬行动物脊椎结构的描述。
实验室的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“滋滋”声,像这寂静的注脚。窗外,天色渐暗,远处的操场上传来隐约的、活生生的跑动与呼喊声。那是一个正在进行时的、喧闹的、充满新陈代谢的世界。而在我面前的玻璃后面,是无数个过去完成时的、寂静的、被完美保存的世界切片。
我后退了一步,离开了陈列柜。那些在液体中微微晃动的阴影,那些空洞的玻璃眼珠,那些凝固的姿态,还在视网膜上残留。我关掉了实验室的总灯。黑暗降临,那些标本瓶彻底隐入不见。
锁门时,金属碰撞声格外清脆。我快步走下楼梯,奔向室外。傍晚的风带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,吹在脸上,鲜活而粗糙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肺里那积存的、福尔马林味的寂静彻底置换掉。
但我知道,那片被玻璃和液体封存的、绝对的宁静,已经像一枚冰冷的标签,贴在了这个黄昏的某个角落。它提醒我,在我们可以观察、可以命名、可以理解的“生命”背后,永远存在着那不可被标本化的、奔流不息的神秘与哀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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